预流、立场与方法 - 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

建 筑 ‘ 科 学 的 东 方 学 正 统 ’, 这 一 号 召 是 具 有 高 度 的 鼓 舞 性 的 ……( 傅 ) 他 是 这 一 运 动 理 想的 领 导 人 , 他 唤 醒 了 中 国 学 者 最 高 的 民 族 意 识 ” 2 。 很 多 年 以 后 , 李 济 《 感 旧 录 》 里 还 说 到这 一 点 ,“ 当 时 学 术 界 ( 对 外 人 文 化 侵 略 ) 普 遍 存 在 着 ‘ 不 满 ’ 和 ‘ 不 服 气 ’ 的 情 绪 , 要 反对 这 种 文 化 侵 略 , 只 有 自 己 去 搜 集 去 研 究 , 直 到 中 央 研 究 院 成 立 后 , 才 站 在 国 家 学 院 的 地 位 ,把 学 术 界 这 种 情 绪 导 入 了 正 轨 ” 3 , 所 以 , 傅 斯 年 在 宣 言 式 的 《 史 语 所 工 作 旨 趣 》 最 后 , 要大 声 疾 呼 “ 我 们 要 科 学 的 东 方 学 之 正 统 在 中 国 ” 4 。 也 许 这 种 说 法 有 一 些 学 术 民 族 主 义 , 但是 它 却 促 进 了 现 代 中 国 学 术 之 独 立 , 这 可 能 恰 恰 是 这 两 个 研 究 机 构 成 功 的 基 础 。第 三 , 仅 仅 有 充 分 国 际 化 的 预 流 和 相 对 中 国 立 场 的 意 识 , 可 能 还 不 够 , 清 华 学 校 研 究院 和 历 史 语 言 研 究 所 之 所 以 能 够 成 为 影 响 现 代 中 国 学 术 研 究 的 重 镇 , 还 得 益 于 的 “ 地 利 ”,我 所 谓 的 地 利 , 是 说 那 个 时 代 恰 恰 在 中 国 不 断 出 现 了 新 资 料 。 像 殷 墟 甲 骨 、 敦 煌 文 书 、 居延 汉 简 和 大 内 档 案 等 所 谓 四 大 发 现 , 都 在 那 个 时 代 的 新 思 路 和 新 眼 光 下 被 使 用 起 来 , 并 且 给重 新 理 解 历 史 提 供 了 坚 实 的 基 础 。 也 许 有 人 会 指 出 , 甲 骨 和 敦 煌 都 是 二 十 世 纪 初 的 发 现 , 并不 是 二 十 世 纪 二 十 年 代 的 事 情 , 但 是 , 新 史 料 需 要 有 新 眼 光 才 能 在 研 究 领 域 中 发 酵 , 而 甲 骨卜 辞 和 敦 煌 文 书 要 到 二 十 世 纪 第 二 个 和 第 三 个 十 年 , 才 超 越 和 结 合 传 世 的 历 史 文 献 , 真 正 使用 在 历 史 的 重 新 理 解 上 , 因 而 它 不 是 史 料 的 量 的 增 加 , 而 是 历 史 的 质 的 变 化 。总 之 , 当 年 清 华 学 校 研 究 院 和 历 史 语 言 研 究 所 以 殷 商 甲 骨 研 究 上 古 史 、 以 汉 简 和 敦 煌文 献 研 究 中 古 史 、 以 大 内 档 案 研 究 近 世 史 , 追 踪 新 史 料 开 拓 新 领 域 ,( 一 ) 在 文 史 研 究 的 工具 和 资 料 上 , 特 别 重 视 考 古 发 现 的 证 据 、 多 种 语 言 的 对 比 、 边 缘 资 料 的 使 用 ,( 二 ) 在 文 史研 究 的 视 野 上 , 关 注 四 裔 历 史 、 并 试 图 与 国 际 学 术 界 讨 论 同 样 的 话 题 ,( 三 ) 在 文 史 研 究 的方 法 上 , 重 视 社 会 科 学 的 方 法 、 极 力 将 语 言 学 与 历 史 学 联 结 。 这 些 “ 新 ” 风 气 、“ 新 ” 方 法 ,挟 “ 科 学 ” 之 名 义 , 借 “ 西 学 ” 之 影 响 , 又 隐 含 着 争 东 方 学 “ 正 统 ” 的 立 场 , 所 以 一 下 子 就站 在 了 国 际 的 前 沿 , 使 得 这 两 个 研 究 机 构 成 为 中 国 学 界 乃 至 国 际 学 界 引 人 瞩 目 的 中 心 。这 些 年 , 无 论 在 国 内 还 是 国 外 , 我 常 常 在 图 书 馆 翻 阅 当 年 国 外 的 中 国 学 期 刊 , 深 深 感到 那 个 时 代 中 国 文 史 研 究 的 国 际 影 响 力 , 那 个 时 代 的 国 外 中 国 学 家 , 不 像 现 在 某 些 人 那 样 ,觉 得 中 国 的 论 著 不 足 以 观 , 却 不 得 不 常 常 翻 译 和 介 绍 中 国 学 者 的 著 作 。 举 一 个 例 子 , 像 日 本京 都 大 学 至 今 仍 然 出 版 的 著 名 学 术 刊 物 《 东 洋 史 研 究 》, 从 1935 年 创 刊 的 第 一 卷 起 就 频 繁 地关 注 中 国 学 术 的 新 进 展 , 像 闻 一 多 的 高 唐 神 女 说 研 究 、《 禹 贡 》 派 的 历 史 地 理 学 、 柯 绍 忞 的《 新 元 史 》、 孟 森 的 “ 七 大 恨 ” 研 究 、 陈 寅 恪 的 各 种 论 著 、 郭 沫 若 的 先 秦 天 道 观 研 究 以 及 陶希 圣 、 朱 希 祖 、 傅 斯 年 、 顾 颉 刚 、 全 汉 升 、 陈 梦 家 等 等 的 动 态 。 就 是 在 七 七 事 变 以 后 的 交 战状 态 下 , 日 本 学 者 也 仍 然 介 绍 了 罗 根 泽 和 顾 颉 刚 的 《 古 史 辩 》、 陈 垣 的 《 南 宋 初 河 北 新 道 教考 》 等 等 5 。 这 个 时 候 , 中 国 的 文 史 研 究 绝 不 亚 于 任 何 地 区 的 中 国 学 , 傅 斯 年 念 念 不 忘 的 争回 中 国 学 正 统 , 似 乎 很 有 成 功 的 希 望 , 而 陈 寅 恪 痛 心 疾 首 的 “ 群 向 东 邻 受 国 史 , 神 州 士 子 羞欲 死 ” 6 , 经 过 那 个 时 代 人 的 努 力 , 状 况 也 许 并 没 有 那 么 严 重 。那 么 , 现 在 的 中 国 文 史 学 界 应 当 如 何 应 对 “ 世 界 学 术 之 新 潮 流 ”, 它 将 在 什 么 地 方 走 自己 的 路 呢 ? 以 下 陈 述 的 , 正 所 谓 “ 野 人 献 芹 ”, 只 是 我 个 人 的 想 法 而 已 。23傅 乐 成 《 傅 孟 真 先 生 年 谱 》28-29 页 , 传 记 文 学 社 刊 行 , 台 北 ,1964。李 济 《 感 旧 录 》72-75 页 , 台 北 传 记 文 学 社 ,1967; 转 引 自 陶 英 惠 《 抗 战 前 十 年 的 学 术 研 究 》, 载 《 抗 战前 十 年 国 家 建 设 研 讨 会 论 文 集 》 上 册 ,77 页 , 中 研 院 近 史 所 , 台 北 ,1985 二 版 。4傅 斯 年 《 历 史 语 言 研 究 所 工 作 之 旨 趣 》, 载 《 历 史 语 言 研 究 所 集 刊 》 第 一 本 第 一 分 ,1928。5日 本 人 在 三 十 年 代 相 当 注 意 中 国 的 研 究 , 包 括 一 些 相 当 左 倾 的 研 究 , 如 东 亚 同 文 会 办 的 《 支 那 》, 在 二 十二 卷 第 二 号 三 号 四 号 ( 昭 和 六 年 二 月 至 四 月 ), 曾 连 载 赖 贵 富 译 郭 沫 若 著 《 支 那 奴 隶 制 度 につぃて》( 上 ,54-62 页 )( 中 ,79-90 页 )( 下 ,69-78 页 ), 在 二 十 一 卷 第 六 号 ( 昭 和 五 年 六 月 ) 又 译 有 被 称 为 “ 中 国 共 产派 之 巨 头 ” 的 甘 乃 光 的 《 先 秦 经 济 思 想 の 一 考 察 》(45-63 页 , 同 卷 九 号 续 完 )。 此 外 , 关 于 这 一 方 面 的 情 况 ,还 可 以 参 看 今 崛 诚 二 《 北 京 の 学 界 それから》,《 东 洋 史 研 究 》 地 8 卷 5-6 号 ,98-101 页 , 京 都 ,1944。6陈 寅 恪 《 北 大 学 院 己 巳 级 史 学 系 毕 业 赠 言 》, 载 《 陈 寅 恪 文 集 · 诗 集 》19 页 , 三 联 书 店 ,2001。

一 、 国 际 视 野 : 从 “ 虏 学 ” 到 “ 从 周 边 看 中 国 ”八 十 多 年 前 , 梁 启 超 在 《 中 国 史 叙 论 》 中 , 曾 经 把 中 国 历 史 区 分 为 中 国 之 中 国 、 亚 洲 之中 国 和 世 界 之 中 国 三 个 阶 段 , 分 别 对 应 “ 上 世 史 , 自 黄 帝 以 迄 秦 统 一 ”、“ 中 世 史 , 自 秦 统 一至 清 代 乾 隆 之 末 年 ”、“ 近 世 史 , 自 乾 隆 末 年 以 至 于 今 日 ” 7 。 这 个 分 法 很 有 意 思 , 也 可 以 作种 种 解 读 , 像 许 倬 云 就 说 , 这 是 以 种 族 的 交 涉 与 竞 争 为 着 眼 点 , 也 隐 隐 以 封 建 、 帝 制 及 立 宪三 种 政 体 作 为 三 个 时 代 的 主 要 政 治 形 态 8 。 不 过 , 在 这 里 我 也 想 以 “ 中 国 的 自 我 认 识 ” 为 中心 , 也 想 把 以 往 的 中 国 历 史 分 成 三 个 阶 段 。第 一 个 阶 段 可 以 称 作 “ 以 自 我 为 中 心 的 想 象 时 代 ”。 这 个 时 代 的 中 国 , 由 于 对 外 交 通 的困 难 、 汉 文 明 传 统 的 强 大 和 外 来 文 明 无 法 形 成 巨 大 冲 击 , 换 句 话 说 , 在 没 有 巨 大 的 “ 他 者 ”的 情 况 下 , 中 国 仿 佛 处 于 一 个 没 有 镜 子 的 时 代 , 这 形 成 了 以 自 我 为 中 心 的 “ 天 下 观 念 ”( 对于 周 边 的 鄙 视 和 傲 慢 ) 和 以 自 我 为 天 朝 大 国 的 “ 朝 贡 体 制 ”( 尽 管 从 宋 代 起 , 情 况 便 发 生 变化 )。 我 们 可 以 从 古 代 所 谓 的 九 州 、 五 服 记 载 、“ 北 狄 、 南 蛮 、 东 夷 、 西 戎 ” 的 说 法 、《 王 制 》所 谓 的 “ 五 方 之 民 ”, 到 古 代 的 天 下 地 图 和 《 朝 贡 图 》 9 , 可 以 看 到 , 尽 管 实 际 的 世 界 地 理 知识 早 已 经 超 越 了 汉 族 中 国 , 但 是 , 在 观 念 的 天 下 想 象 中 , 人 们 仍 然 习 惯 地 以 自 我 为 中 心 , 想象 一 个 处 在 天 之 中 的 “ 中 国 ”。但 是 , 自 从 晚 明 西 洋 人 逐 渐 进 入 东 方 以 来 , 特 别 是 晚 清 西 洋 人 的 坚 船 利 炮 迫 使 中 国 全 面向 西 转 之 后 , 中 国 人 认 识 “ 自 我 ”, 开 始 有 了 一 个 巨 大 的 “ 他 者 ”(The Other) 即 西 方 , 从此 进 入 第 二 个 阶 段 即 “ 一 面 镜 子 的 时 代 ”, 这 个 时 代 正 如 列 文 森 (Joseph R. Levenson) 所 说 ,从 天 下 到 万 国 , 实 际 上 是 一 个 很 大 的 变 化 10 , 由 于 在 西 方 这 个 “ 他 者 ” 的 映 照 下 , 中 国 人 才开 始 了 对 中 国 的 重 新 认 识 , 这 当 然 是 一 个 巨 大 的 进 步 。 然 而 , 这 种 重 新 认 识 确 实 以 “ 西 方 ”,而 且 仅 仅 是 一 个 似 乎 同 一 的 “ 西 方 ” 为 基 础 的 , 无 论 是 晚 清 所 谓 “ 中 体 西 用 ” 还 是 “ 西 体 中用 ” 的 争 论 , 无 论 是 李 大 钊 、 陈 独 秀 还 是 梁 漱 溟 等 人 的 中 西 文 化 比 较 观 念 , 无 论 是 五 四 时 代以 西 方 为 对 照 重 新 解 读 中 国 的 思 潮 和 鲁 迅 以 后 的 “ 中 国 国 民 性 ” 剖 析 , 还 是 一 直 蔓 延 到 八 十年 代 的 “ 文 化 热 ” 讨 论 , 其 实 都 是 在 这 一 面 镜 子 下 的 自 我 认 识 。可 是 , 我 们 现 在 要 问 , 这 面 镜 子 是 正 确 的 镜 子 还 是 一 面 哈 哈 镜 呢 ? 它 是 认 识 自 己 的 唯 一镜 子 吗 ? 它 难 道 能 够 全 面 地 让 我 们 自 我 认 识 吗 ? 就 像 我 们 在 理 发 室 里 修 剪 头 发 的 时 候 , 仅 仅靠 眼 前 的 那 面 镜 子 是 不 够 的 , 还 必 须 “ 菱 花 前 后 照 ” 才 能 看 到 后 脑 勺 , 那 么 , 我 们 是 否 还 需要 一 面 或 多 面 西 方 之 外 的 镜 子 吗 ? 可 是 中 国 人 从 来 很 少 明 确 认 识 到 , 作 为 “ 他 者 ”, 自 己 周边 的 日 本 、 朝 鲜 、 越 南 、 印 度 、 蒙 古 与 自 己 有 什 么 不 同 , 人 们 始 终 觉 得 , 他 们 似 乎 还 是 自 己文 化 的 “ 边 缘 ”, 因 此 并 不 会 用 这 些 异 文 化 眼 光 来 打 量 自 己 。 可 是 , 真 的 是 这 样 吗 ? 我 总 觉得 , 中 国 与 “ 西 方 ” 的 差 异 对 比 , 只 能 在 大 尺 度 上 粗 略 地 看 到 自 我 特 征 , 而 那 些 看 似 差 异 很小 , 甚 至 曾 经 共 享 一 个 文 化 传 统 的 不 同 国 度 的 比 较 , 才 能 真 正 认 识 什 么 才 是 “ 中 国 的 ” 文 化 ,因 此 , 在 今 天 这 个 全 球 化 看 似 普 遍 同 质 的 时 代 , 恰 恰 也 许 我 们 有 可 能 进 入 第 三 个 时 代 , 即 “ 在多 面 镜 中 认 识 自 我 的 时 代 ”,《 宋 高 僧 传 》 卷 五 记 载 唐 代 华 严 大 师 法 藏 有 一 个 著 名 的 设 计 , 他78梁 启 超 :《 中 国 史 叙 论 》( 饮 冰 室 文 集 , 卷 三 十 四 ,25 页 , 商 务 ,1925)许 倬 云 :《 寻 索 中 国 历 史 发 展 的 轨 迹 》, 载 其 《 江 渚 候 潮 汐 》( 一 )159-160 页 , 三 民 书 局 ,2004。 按 : 这个 分 期 方 法 与 日 本 当 年 的 中 国 史 著 作 是 否 有 关 系 ? 明 治 三 十 一 年 出 版 的 著 名 的 桑 原 骘 藏 《 中 等 东 洋 史 》 是以 ( 一 ) 上 古 期 : 汉 族 膨 胀 时 代 ( 到 秦 统 一 ),( 二 ) 汉 族 优 势 时 代 ( 从 秦 汉 到 唐 末 ),( 三 ) 蒙 古 族 最 盛 时代 ( 从 北 宋 和 辽 到 明 末 ),( 四 ) 欧 人 东 渐 时 代 ( 从 清 代 至 今 )。9葛 兆 光 :《 山 海 经 、 职 贡 图 和 旅 行 记 中 的 异 域 记 忆 —— 利 玛 窦 来 华 前 后 中 国 人 关 于 异 域 的 知 识 资 源 及 其 变化 》, 载 《 明 清 文 学 与 思 想 中 之 主 体 意 识 与 社 会 —— 学 术 思 想 篇 》345-369 页 , 台 北 , 中 研 院 中 国 文 哲 研 究所 ,2004 年 12 月 。 又 , 参 看 傅 斯 年 与 顾 颉 刚 讨 论 战 国 人 对 于 世 界 的 想 象 一 信 , 载 国 立 中 山 大 学 《 语 言 历史 研 究 所 周 刊 》 第 一 集 第 二 期 ,1927 年 11 月 8 日 。10列 文 森 (Joseph R. Levenson)《 儒 教 中 国 及 其 现 代 命 运 》 第 一 部 分 第 七 章 指 出 ,“ 近 代 中 国 思 想 史 的 大 部分 时 期 , 是 一 个 使 ‘ 天 下 ’ 成 为 ‘ 国 家 ’ 的 过 程 ”, 郑 大 华 等 中 译 本 ,87 页 , 中 国 社 会 科 学 出 版 社 ,2000。

曾 经 面 对 学 者 “ 取 鉴 十 面 , 八 方 安 排 ”, 就 是 在 上 下 八 方 各 悬 镜 子 , 面 面 相 对 , 中 间 安 一 佛像 , 用 炬 光 照 耀 , 于 是 交 影 互 光 , 重 重 映 照 , 当 然 , 我 们 想 说 明 的 , 并 不 是 法 藏 的 “ 佛 法 无尽 , 彼 此 交 互 ”, 让 “ 学 者 因 晓 刹 海 涉 入 无 尽 之 义 ”, 而 是 想 像 拍 立 体 电 影 一 样 , 用 多 台 摄 影机 从 四 面 八 方 拍 摄 , 然 后 组 合 起 一 个 立 体 的 中 国 。 因 而 , 从 周 边 看 中 国 , 重 新 确 立 他 者 与自 我 , 换 句 话 说 就 是 , 从 周 边 各 个 区 域 对 中 国 的 认 识 中 , 可 能 我 们 会 重 新 认 知 历 史 中 国 、文 化 中 国 和 政 治 中 国 。关 于 这 个 问 题 的 思 想 史 意 味 , 这 里 无 法 详 细 讨 论 。 从 文 史 研 究 的 角 度 , 我 更 想 讨 论 这 一研 究 方 向 的 学 术 史 意 义 。如 果 我 们 回 顾 中 国 学 术 史 , 在 某 一 个 角 度 上 说 , 中 国 学 术 国 际 化 和 现 代 化 的 第 一 波 ,似 乎 可 以 上 溯 到 清 代 中 叶 对 于 西 北 地 理 和 蒙 元 史 的 研 究 。 自 从 钱 大 昕 以 后 , 由 于 考 据 学 发展 的 内 在 理 路 ( 考 据 领 域 的 拓 展 和 延 伸 ) 和 国 情 变 化 的 外 在 背 景 ( 嘉 道 以 后 国 际 形 势 的 变 化 ),人 们 开 始 意 识 到 西 北 地 理 、 辽 金 及 蒙 元 史 研 究 , 在 超 越 汉 族 中 国 传 统 空 间 的 意 义 。 首 先 , 它不 再 仅 仅 是 考 据 学 家 所 涉 猎 的 “ 汉 语 ”、“ 汉 族 ” 和 “ 汉 文 献 ”, 其 次 , 研 究 范 围 也 不 仅 仅 是考 据 学 家 们 熟 悉 的 儒 家 世 界 和 传 统 经 典 , 再 次 , 他 们 研 究 的 内 容 已 经 不 仅 仅 局 限 在 政 治 史的 范 围 中 。 不 妨 看 一 下 蒙 元 史 的 研 究 , 在 钱 大 昕 以 后 , 曾 有 邵 远 平 《 元 史 类 编 》、 魏 源 《 元史 新 编 》、 曾 廉 《 元 书 》 以 及 洪 钧 《 元 史 译 文 证 补 》 之 作 , 到 了 屠 寄 在 晚 清 时 期 修 《 蒙 兀 儿史 记 》, 就 务 求 蒙 古 在 历 史 中 固 有 之 分 际 , 扩 大 蒙 元 史 之 范 围 。 他 引 用 资 料 远 远 超 出 传 统 汉文 史 料 , 有 高 丽 史 料 、 云 南 史 料 、 西 域 史 料 , 尤 其 是 采 用 了 外 文 史 料 ,《 凡 例 》 中 提 到 “ 至洪 氏 钧 《 元 史 译 文 补 正 》 出 , 始 知 西 域 人 泰 西 人 书 足 补 元 史 者 不 少 ”, 又 提 到 《 秘 史 》 虽 然详 细 , 但 “ 与 西 域 人 施 特 哀 丁 所 撰 《 蒙 兀 全 史 》 及 撒 难 薛 禅 所 撰 之 《 蒙 兀 源 流 》 互 有 出 入 ”,还 说 到 多 桑 的 《 蒙 古 史 》、 美 国 米 亚 可 丁 《 蒙 古 史 》 三 巨 册 、 英 国 人 的 《 史 家 之 历 史 》 等 等 11 。在 那 个 时 代 以 后 , 中 国 学 者 的 眼 界 才 大 大 打 开 12 , 晚 清 学 者 们 开 始 参 与 到 如 突 厥 三 大 碑 ( 暾欲 谷 碑 、 阙 特 勤 碑 、 毗 伽 可 汗 碑 ) 的 考 释 13 、 蒙 元 文 献 的 译 读 14 、 唐 代 三 夷 教 即 火 祆 教 即 波斯 琐 罗 亚 斯 德 教 (Zoroastrianism)、 景 教 和 摩 尼 教 的 研 究 等 等 国 际 性 的 课 题 中 15 , 就 是 后 来对 满 蒙 回 藏 研 究 很 深 的 日 本 学 界 , 初 起 步 时 都 不 得 不 看 中 国 人 如 张 穆 、 何 秋 涛 、 李 文 田 的 著作 16 , 就 连 傲 慢 的 俄 国 人 , 对 沈 曾 植 考 释 突 厥 碑 也 只 好 刮 目 相 看 ,“ 译 以 行 世 , 西 人 书 中 屡引 其 说 , 所 谓 总 理 衙 门 书 者 也 ” 17 。 在 中 国 学 术 转 型 的 这 一 波 中 , 无 论 在 空 间 视 野 、 语 言 工1112参 看 杜 维 运 《 屠 寄 传 》, 载 其 《 历 史 的 两 个 境 界 》118-120 页 , 东 大 图 书 公 司 ,1995。比 如 1917 年 出 版 的 陈 垣 的 名 著 《 元 也 里 可 温 教 考 》, 无 论 在 选 题 、 问 题 意 识 , 还 是 在 语 词 考 辩 上 , 很 大程 度 上 都 受 到 这 些 学 术 潮 流 的 影 响 , 他 的 考 证 就 是 在 洪 钧 《 元 史 译 文 证 补 》 以 及 所 引 用 的 多 桑 《 蒙 古 史 》、以 及 日 本 人 田 中 萃 一 郎 、 坪 井 九 马 三 用 阿 拉 伯 、 希 腊 、 蒙 古 等 多 种 语 文 文 献 互 证 的 成 果 的 基 础 上 , 对 汉 文文 献 研 究 的 结 果 。 见 《 元 也 里 可 温 教 考 》, 收 在 陈 垣 《 明 季 滇 黔 佛 教 考 ( 外 宗 教 史 论 著 八 种 )》4—7 页 , 河北 教 育 出 版 社 ,2000。13突 厥 三 大 碑 : 暾 欲 谷 (Tonyukuk) 碑 、 阙 特 勤 碑 、 毗 伽 可 汗 碑 , 据 说 是 1890 年 芬 兰 人 A.Geikel 在 蒙 古 鄂尔 浑 河 东 岸 和 硕 柴 达 木 (Khoshoo-tsaydam) 发 现 的 , 另 一 种 说 法 是 1889 年 俄 国 学 者 雅 德 林 采 夫(N.Yadrintsev) 发 现 的 , 由 丹 麦 哥 本 哈 根 大 学 教 授 , 比 较 语 言 学 家 汤 姆 森 (Vilhelm Thomsen,1842-1927)根 据 A.Geikel 的 报 告 在 1892 年 最 先 解 读 , 并 出 版 了 《 鄂 尔 浑 碑 铭 译 解 》(Deciphered Orkhon Inscriptions)。中 国 学 者 如 沈 曾 植 , 虽 然 不 懂 突 厥 文 , 但 根 据 西 洋 的 释 读 , 加 上 自 己 丰 富 的 唐 代 文 献 知 识 , 给 予 历 史 的 解释 , 也 作 出 了 贡 献 。14如 何 秋 涛 、 张 穆 、 李 文 田 、 沈 曾 植 对 于 《 皇 元 圣 武 亲 征 录 》 的 校 正 等 。15火 祆 教 ( 即 波 斯 Zoroastrianism 即 琐 罗 亚 斯 德 教 ) 研 究 , 在 中 国 , 最 早 曾 有 文 廷 式 《 纯 常 子 枝 语 》 中 提 到 ,也 许 是 看 到 外 国 的 研 究 。 摩 尼 教 的 研 究 , 最 早 是 蒋 斧 在 1909 年 发 表 的 《 摩 尼 教 流 行 中 国 考 略 》, 参 看 林 悟殊 《 摩 尼 教 研 究 之 展 望 》, 载 《 新 史 学 》 第 七 卷 第 一 期 , 台 北 ,1996。16如 日 本 最 早 进 行 元 史 研 究 的 那 珂 通 世 , 就 通 过 奉 湖 广 总 督 张 之 洞 之 命 到 日 本 考 察 学 制 的 陈 毅 , 收 集 中 国学 者 所 撰 的 《 皇 元 圣 武 亲 征 记 校 正 》、《 元 朝 秘 史 李 注 补 》 等 等 , 见 田 中 正 美 撰 《 那 珂 通 世 》, 载 江 上 波 夫 编《 东 洋 学 の 系 谱 》7 页 , 大 修 馆 ,1992。17王 遽 常 《 沈 寐 叟 先 生 年 谱 》, 台 北 , 商 务 印 书 馆 ,19?, 沈 氏 著 有 《 元 秘 史 笺 注 》 十 五 卷 、《 蒙 古 源 流 笺注 》 八 卷 。

具 、 文 献 范 围 上 看 , 这 都 是 一 个 巨 大 的 变 化 , 并 开 拓 了 后 来 的 学 术 新 领 域 。当 晚 清 民 初 的 中 国 , 在 政 治 、 经 济 和 文 化 上 被 迫 日 益 进 入 国 际 的 时 候 , 学 术 界 也 发 生 了相 当 深 刻 的 变 化 。 正 如 前 面 所 说 , 进 入 二 十 世 纪 二 十 年 代 前 后 , 中 国 出 现 了 一 批 最 好 的 学 者 ,他 们 不 仅 视 野 开 阔 , 而 且 相 当 敏 锐 , 无 论 是 从 哲 学 、 文 学 而 入 史 学 的 王 国 维 , 还 是 并 未 出 洋却 深 谙 国 际 学 术 潮 流 的 陈 垣 , 无 论 是 主 张 全 盘 西 化 的 胡 适 , 还 是 恪 守 中 国 文 化 本 位 的 陈 寅 恪 ,在 学 术 上 都 在 努 力 地 “ 预 流 ”, 即 进 入 “ 世 界 学 术 之 新 潮 流 ”。 恰 好 这 个 时 候 有 所 谓 “ 四 大 发现 ”, 尤 其 是 敦 煌 文 书 的 发 现 和 研 究 , 我 们 知 道 , 当 时 王 国 维 考 证 过 敦 煌 的 文 献 、 陈 垣 编 过《 敦 煌 劫 余 录 》, 胡 适 和 陈 寅 恪 更 是 研 究 敦 煌 文 书 的 大 家 , 这 些 努 力 便 促 成 了 中 国 学 术 国 际化 的 第 二 波 18 。 这 是 由 于 , 第 一 ,“ 胡 语 文 献 ” 刺 激 了 语 言 学 和 历 史 学 的 结 合 , 比 如 陈 寅 恪以 梵 文 、 藏 文 和 汉 语 对 勘 敦 煌 文 献 , 第 二 , 敦 煌 出 土 的 原 始 文 献 刺 激 了 对 传 世 文 献 的 怀 疑和 辩 证 , 如 胡 适 对 禅 宗 文 献 的 考 证 ; 第 三 , 敦 煌 这 一 非 政 治 、 宗 教 与 文 化 中 心 区 域 所 保 存的 不 同 语 言 的 文 献 , 引 起 了 对 中 外 交 通 、 文 化 接 触 的 研 究 兴 趣 ; 第 四 , 各 种 非 政 府 文 书 和非 儒 家 文 献 的 出 现 , 引 起 了 对 经 济 史 ( 如 敦 煌 寺 院 经 济 )、 宗 教 史 ( 如 三 夷 教 、 佛 教 和 其 他宗 教 )、 地 方 史 ( 如 归 义 军 、 吐 蕃 、 西 域 ) 的 重 视 , 促 使 历 史 研 究 领 域 传 统 的 重 心 和 边 缘 的彼 此 移 动 。那 么 , 第 三 波 究 竟 是 什 么 呢 ? 我 不 敢 断 言 , 但 我 以 为 “ 从 周 边 看 中 国 ” 这 一 课 题 , 也许 在 某 种 程 度 上 可 以 刺 激 学 术 史 的 变 化 。首 先 , 我 注 意 到 前 两 波 的 学 术 史 变 动 中 , 关 注 的 空 间 都 在 西 北 , 与 传 统 的 丝 绸 之 路 重 叠 ,却 比 较 少 地 注 意 到 东 边 , 比 如 日 本 、 琉 球 、 朝 鲜 、 越 南 等 等 , 可 是 , 事 实 上 这 些 区 域 所 存 的有 关 中 国 的 文 献 相 当 丰 富 , 过 去 , 吴 晗 先 生 曾 经 在 《 李 朝 实 录 》 中 辑 出 十 几 册 有 关 中 国 的 珍贵 史 料 19 , 其 实 远 不 止 这 些 , 比 如 韩 国 景 仁 文 化 社 影 印 的 《 韩 国 历 代 文 集 丛 刊 》 近 三 千 巨 册 ,绝 大 多 数 是 汉 文 书 写 , 大 致 相 当 于 明 清 时 代 的 史 料 ; 而 韩 国 东 国 大 学 校 林 基 中 教 授 和 日 本 京都 大 学 夫 马 进 教 授 分 别 编 辑 的 《 燕 行 录 全 集 》 和 《 燕 行 录 全 集 日 本 所 藏 编 》 一 百 零 六 册 , 几乎 五 万 页 的 资 料 基 本 上 是 明 清 两 代 朝 鲜 人 对 于 中 国 的 观 察 和 记 录 ; 朝 鲜 通 信 使 在 日 本 的 多 种日 记 和 诗 文 , 也 记 录 了 大 量 日 本 和 朝 鲜 人 对 于 中 国 的 观 察 、 想 象 和 评 价 , 而 日 本 江 户 时 代 在长 崎 和 其 他 地 方 接 待 清 帝 国 船 只 的 各 种 记 录 以 及 所 谓 唐 通 事 的 资 料 , 像 著 名 的 《 华 夷 变 态 》、《 唐 通 事 會 所 日 錄 》、《 古 今 华 夷 通 商 考 》, 以 及 寺 岛 安 良 《 和 汉 三 才 图 会 》(1712)、 中 川 忠英 编 的 《 清 俗 记 闻 》(1799)、 冈 田 玉 山 的 《 唐 土 名 胜 图 会 》(1805), 都 呈 现 着 已 经 分 道 扬 镳的 日 本 对 中 国 的 冷 眼 旁 观 , 至 于 在 越 南 留 下 的 一 些 文 献 如 所 谓 “ 汉 喃 文 献 ”, 也 保 留 了 相 当多 有 关 中 国 的 记 载 。 俗 话 说 ,“ 当 局 者 迷 , 旁 观 者 清 ”, 也 许 这 些 资 料 能 够 让 我 们 “ 跳 出 中 国 ,又 反 观 中 国 ”, 了 解 中 国 的 真 正 特 性 。其 次 , 近 代 以 来 我 们 习 惯 了 东 西 文 化 对 比 , 从 最 初 以 时 间 先 后 而 论 优 劣 的 “ 西 学 中 源 ”说 , 到 道 器 不 同 而 论 本 末 的 “ 中 学 为 体 西 学 为 用 ” 说 , 再 到 五 四 时 代 以 来 的 “ 东 西 文 化 ” 论争 和 “ 全 盘 西 化 ” 与 “ 中 国 文 化 本 位 ” 之 争 , 最 后 到 如 今 的 “ 东 方 主 义 ” 或 “ 后 殖 民 主 义 ”理 论 , 在 讨 论 中 国 文 化 的 时 候 , 都 是 在 “ 西 方 ” 这 个 巨 大 而 朦 胧 的 “ 他 者 ” 背 景 下 立 论 的 ,冰 炭 不 同 、 冷 热 迥 异 , 让 人 看 起 来 似 乎 很 清 晰 , 但 是 , 这 个 看 似 清 晰 的 文 化 描 述 中 , 却 包 含了 相 当 朦 胧 的 内 容 。 追 问 下 去 , 究 竟 这 个 “ 西 方 ” 是 哪 个 “ 西 方 ”, 这 个 “ 东 方 ” 是 那 个 “ 东方 ”? 因 此 , 也 许 以 看 似 文 化 差 异 不 大 的 周 边 为 “ 他 者 ”, 倒 更 能 看 出 它 们 与 “ 自 我 ” 那 些细 微 却 又 至 关 重 要 的 文 化 差 异 来 。 比 如 , 表 面 上 同 样 信 仰 朱 熹 之 学 , 但 是 固 执 地 恪 守 朱 子 学说 不 动 摇 的 朝 鲜 两 班 士 人 , 和 没 有 科 举 制 度 的 日 本 儒 家 学 者 , 以 及 在 满 清 王 朝 的 考 据 学 和 异18陈 寅 恪 在 1942 年 写 的 《 朱 延 丰 < 突 厥 通 考 > 序 》 中 , 其 实 已 经 感 觉 这 一 波 学 术 与 清 代 西 北 史 地 之 学 的 关联 , 并 预 见 这 一 学 术 趋 势 的 发 展 , 他 说 “ 惟 默 察 当 今 大 势 , 吾 国 将 来 必 循 汉 唐 之 轨 辙 , 倾 其 全 力 经 营 西 北 ,则 可 以 无 疑 。 考 自 古 世 局 之 转 移 , 往 往 起 于 前 人 一 时 学 术 趋 向 之 细 微 , 迨 至 后 来 , 遂 若 惊 雷 破 柱 , 怒 涛 振海 之 不 可 御 遏 。”《 寒 柳 堂 集 》163 页 , 三 联 书 店 ,2001。19吴 晗 编 《 朝 鲜 李 朝 实 录 中 的 中 国 史 料 》, 中 华 书 局 ,1962。

族 文 化 双 重 影 响 下 的 中 国 士 大 夫 , 却 是 很 不 一 样 的 , 在 各 种 文 献 中 常 常 看 到 朝 鲜 人 对 于 清 帝国 学 术 和 思 想 的 讥 讽 , 都 能 看 到 朝 鲜 和 日 本 人 因 为 蔑 视 中 国 文 明 沦 丧 而 自 称 “ 中 华 ”, 看 看这 种 差 异 , 就 能 够 更 清 楚 地 理 解 这 个 “ 东 方 ” 或 者 “ 东 亚 ”, 其 实 , 并 不 是 冈 仓 天 心 想 象 的“ 一 个 ” 20 。再 次 , 正 如 傅 斯 年 在 《 历 史 语 言 研 究 所 工 作 之 旨 趣 》 中 所 说 的 , 史 料 的 扩 充 和 工 具 的 改进 , 其 实 就 是 学 术 的 进 步 。 他 说 ,( 一 ) 凡 能 直 接 研 究 材 料 , 便 进 步 ; 凡 间 接 的 研 究 前 人 所研 究 或 前 人 所 创 造 之 系 统 , 而 不 繁 丰 细 密 的 参 照 所 包 含 的 事 实 , 便 退 步 。( 二 ) 凡 一 种 学 问能 扩 张 他 研 究 的 材 料 便 进 步 , 不 能 的 便 退 步 。( 三 ) 凡 一 种 学 问 能 扩 充 他 作 研 究 时 应 用 的 工具 的 则 进 步 , 不 能 的 则 退 步 21 。1928 年 的 时 候 , 他 觉 得 , 中 国 学 术 界 “ 多 不 会 解 决 史 籍 上 的四 裔 问 题 的 ”, 在 边 疆 民 族 史 地 和 中 外 关 系 史 研 究 方 面 落 后 于 外 国 的 东 方 学 家 , 在 匈 奴 、 鲜卑 、 突 厥 、 回 纥 、 契 丹 、 女 真 、 蒙 古 、 满 洲 等 问 题 上 , 就 不 曾 像 欧 洲 人 那 样 注 意 , 所 以 , 亟须 扩 展 研 究 的 史 料 和 使 用 的 工 具 , 借 鉴 比 较 历 史 和 语 言 的 方 法 。 而 且 , 他 曾 经 设 想 中 国 研 究 ,将 来 一 步 一 步 西 去 , 到 中 央 亚 细 亚 ”, 又 设 想 在 广 州 建 “ 南 洋 学 ” 中 心 , 认 为 “ 南 洋 学 应 该是 中 国 人 的 学 问 ”。 这 是 一 个 绝 大 的 判 断 , 前 面 我 们 提 到 中 国 学 术 国 际 化 的 第 一 波 和 第 二 波 ,正 是 像 他 所 说 , 在 一 步 一 步 西 去 , 从 敦 煌 、 安 西 到 中 亚 , 重 心 在 西 北 , 偶 尔 也 南 下 。 可 是 ,第 三 波 是 否 应 当 转 身 向 东 呢 ?1938 年 , 胡 适 在 瑞 士 的 Zurich 代 表 中 国 第 一 次 参 加 国 际 历 史 学大 会 , 在 题 为 《 近 年 来 所 发 现 有 关 中 国 历 史 的 新 资 料 》(Recently Discovered Material forChinese History) 的 英 文 论 文 中 , 提 到 当 时 他 所 想 到 的 有 关 中 国 史 最 重 要 的 史 料 , 包 括 当 时被 称 作 大 发 现 的 甲 骨 卜 辞 、 敦 煌 卷 子 、 大 内 档 案 以 及 禁 书 逸 书 , 而 与 这 些 大 发 现 并 列 的 , 就是 “ 日 本 朝 鲜 所 存 中 国 史 料 ” 22 , 可 是 , 近 七 十 年 过 去 了 , 除 了 吴 晗 后 来 在 《 李 朝 实 录 》 中辑 的 资 料 之 外 , 似 乎 有 关 中 国 的 朝 鲜 汉 文 资 料 , 尚 没 有 特 别 好 的 整 理 和 研 究 , 至 于 日 本 有 关中 国 的 资 料 如 长 崎 唐 通 事 的 资 料 , 更 很 少 看 到 人 充 分 使 用 。 当 然 , 这 个 学 术 史 的 大 趋 势 , 并不 是 我 能 够 预 料 的 , 不 过 , 如 果 逐 渐 转 身 面 向 这 个 “ 周 边 ”, 将 使 得 过 去 我 们 所 不 够 重 视 的上 述 历 史 资 料 和 周 边 各 种 语 言 , 成 为 新 的 领 域 和 新 的 工 具 , 套 一 句 经 济 学 界 常 用 的 术 语 ,也 许 , 它 将 成 为 学 术 “ 新 的 增 长 点 ” 23 。二 , 中 国 立 场 : 与 域 外 中 国 学 的 比 较毫 无 疑 问 , 注 意 “ 中 国 ” 的 周 边 并 不 是 中 国 文 史 学 界 的 专 利 , 甚 至 不 是 中 国 学 者 的 发 明24 , 比 中 国 学 者 更 早 , 欧 洲 和 日 本 的 学 者 从 十 九 世 纪 末 二 十 世 纪 初 就 已 经 开 始 了 有 现 代 学 术意 味 的 “ 中 国 周 边 研 究 ”, 他 们 在 这 些 研 究 中 使 用 了 历 史 学 、 文 献 学 、 考 古 学 和 语 言 学 的 综合 方 法 , 取 得 了 相 当 大 的 成 就 。 比 如 , 法 国 的 沙 畹 (E. Chavannes)、 伯 希 和 (P. Pelliot)、费 瑯 (G. Ferrand)、 马 伯 乐 (H. Maspero) 等 等 , 虽 然 通 常 我 们 都 把 他 们 称 作 “ 汉 学 家 ”, 他们 的 关 注 中 心 确 实 也 都 在 中 国 , 但 是 , 他 们 的 研 究 范 围 却 常 常 涉 及 四 裔 , 从 冯 承 钧 所 译 的20冈 仓 天 心 《 东 洋 の 理 想 》, 龟 井 胜 一 郎 、 宫 川 寅 雄 编 《 冈 仓 天 心 集 》6-7 页 , 东 京 , 筑 摩 书 房 《 明 治 文 学全 集 》38,1968。21傅 斯 年 《 历 史 语 言 研 究 所 之 工 作 旨 趣 》,《 傅 斯 年 全 集 》 第 四 册 ,1304-1306 页 , 联 经 出 版 事 业 公 司 。22 《 胡 适 致 傅 斯 年 》(1938 年 9 月 2 日 ), 王 汎 森 辑 《 史 语 所 藏 胡 适 与 傅 斯 年 来 往 函 札 》, 载 《 大 陆 杂 志 》第 九 十 三 卷 第 三 期 ,11 页 ,1996 年 9 月 。23这 一 研 究 新 领 域 的 开 拓 , 我 以 为 引 出 的 学 术 史 变 化 , 有 可 能 是 (A) 语 言 学 的 重 新 重 视 、(B) 非 汉 族 的宗 教 史 的 重 视 、(C) 不 得 不 参 考 外 国 文 献 与 研 究 论 著 、(D) 重 新 界 定 与 认 识 “ 中 国 ” 和 “ 他 国 ”、(E) 学术 和 文 化 之 民 族 主 义 与 世 界 主 义 问 题 。 在 这 一 点 上 , 其 实 东 洋 和 西 洋 学 者 已 经 有 一 些 做 得 很 好 了 , 参 看 ColinMackerras:Western Images of China,(Oxford University Press, 1989), 又 可 参 看 荒 野 泰 典 、 石 井 正 敏 、 村 井章 介 等 编 《 自 意 识 と 相 互 理 解 》,《アジアのなかの 日 本 史 》Ⅴ, 东 京 大 学 出 版 会 ,1993。24比 如 宫 崎 市 定 在 1943 年 就 写 有 《 中 国 周 边 史 总 论 》, 讨 论 到 朝 鲜 、 满 洲 ( 即 今 东 北 )、 蒙 古 、 土 耳 其 斯坦 ( 即 古 西 域 、 今 新 疆 )、 西 藏 、 印 度 支 那 半 岛 , 且 不 论 其 对 “ 中 国 ” 的 理 解 , 他 提 倡 的 研 究 , 在 聚 焦 中 心和 研 究 目 的 上 , 显 然 与 我 们 不 同 , 见 《 宫 崎 市 定 全 集 》 第 19 册 ,149-162 页 , 岩 波 书 店 ,1992。

《 西 域 南 海 史 地 考 证 译 丛 》 三 大 册 中 可 以 看 到 , 题 目 常 常 出 现 的 地 名 , 是 吐 蕃 、 波 斯 、 爪 哇 、真 腊 、 安 南 、 蒙 古 、 占 城 、 高 昌 、 印 度 、 吐 谷 浑 、 黎 轩 、 罽 宾 , 常 常 出 现 的 宗 教 , 是 火 祆 教 、摩 尼 教 、 景 教 、 佛 教 以 及 后 来 的 天 主 教 和 基 督 教 , 而 常 常 出 现 的 典 籍 , 则 是 《 诸 蕃 志 》、《 魏略 西 戎 传 》、《 瀛 涯 胜 览 》、《 真 腊 风 土 记 》、《 玄 奘 传 》、《 元 秘 史 》、《 长 春 真 人 西 游 记 》、《 宋 云行 纪 》、《 使 印 度 记 》 等 等 25 。受 到 欧 洲 的 影 响 , 明 治 以 来 学 术 近 代 转 型 后 的 日 本 中 国 学 家 更 是 关 注 所 谓 “ 满 蒙 回 藏 ”以 及 中 国 周 边 。 从 兼 治 朝 鲜 与 蒙 古 史 的 那 珂 通 世 (1851-1908) 以 后 , 明 治 、 大 正 到 昭 和 年间 的 日 本 学 者 , 相 当 多 的 有 这 种 关 注 中 国 四 裔 的 趋 向 , 著 名 的 如 白 鸟 库 吉 (1865-1942)、 藤田 丰 八 (1869-1928)、 桑 原 骘 藏 (1871-1931)、 箭 内 亘 (1875-1926)、 池 内 宏 (1878-1953)、羽 田 亨 (1882-1955)、 和 田 清 (1890-1963) 等 等 , 对 于 蒙 古 、 朝 鲜 、 安 南 、 西 域 、 西 藏 等等 史 地 领 域 , 都 有 相 当 出 色 的 研 究 。 其 中 , 奠 定 日 本 明 治 时 代 东 洋 学 的 重 要 人 物 白 鸟 库 吉 ,他 关 于 突 厥 、 乌 孙 、 匈 奴 、 粟 特 、 康 居 以 及 朝 鲜 的 研 究 , 都 赢 得 了 欧 洲 学 界 相 当 高 的 评 价 ,显 示 了 当 时 日 本 中 国 学 的 新 潮 流 。 这 使 得 日 本 学 者 对 于 进 入 世 界 学 术 潮 流 相 当 自 信 , 他 们 甚至 觉 得 , 日 本 人 比 中 国 人 懂 得 西 洋 新 方 法 , 又 比 西 洋 人 更 善 于 阅 读 东 洋 文 献 , 所 以 , 日 本 才应 当 是 “ 东 洋 学 ” 的 前 沿 。 这 一 潮 流 的 参 与 者 羽 田 亨 曾 经 总 结 说 , 这 一 时 期 日 本 东 洋 学 的 进步 , 表 现 在 ( 一 ) 东 方 新 的 考 古 资 料 与 诸 文 献 的 研 究 ( 如 阙 特 勤 碑 )、( 二 ) 古 代 语 文 的 发 现( 如 回 鹘 文 、 吐 火 罗 文 、 西 夏 文 )、( 三 ) 西 域 各 国 的 人 种 的 研 究 、( 四 ) 各 种 非 汉 族 宗 教 文献 的 新 发 现 ( 如 摩 尼 教 经 典 )、( 五 ) 粟 特 文 化 对 东 方 的 影 响 、( 六 ) 回 鹘 文 化 的 东 渐 。 显 然 ,这 些 新 研 究 远 远 超 越 了 传 统 “ 中 国 ” 的 空 间 、 历 史 、 文 化 、 典 籍 和 语 言 , 正 如 他 所 说 的 , 明治 大 正 年 间 , 日 本 东 洋 学 的 发 展 ,“ 不 仅 在 美 术 史 、 风 俗 史 、 历 史 地 理 上 的 研 究 数 量 不 少 ,更 由 于 中 亚 所 发 现 的 史 料 , 使 得 中 国 历 史 事 实 被 阐 明 得 更 多 …… 从 上 述 取 向 可 见 , 如 果 从 事中 国 史 特 别 是 塞 外 地 方 的 历 史 研 究 , 晚 近 学 者 可 以 向 何 方 努 力 , 学 术 的 大 趋 势 究 竟 会 走 向 何方 ”, 其 中 他 特 别 提 到 了 “ 第 一 武 器 ” 即 语 言 知 识 在 新 研 究 中 的 意 义 26 。 这 使 得 中 国 学 者 尽管 不 服 气 , 却 也 不 得 不 承 认 ,“ 对 于 中 国 正 统 史 事 之 研 究 , 吾 人 当 可 上 下 其 是 非 得 失 , 相 与周 旋 , 至 于 西 域 、 南 海 、 考 古 美 术 之 史 的 研 究 , 则 吾 人 相 去 远 矣 ” 27 。这 是 当 年 席 卷 欧 美 、 日 本 以 及 中 国 的 国 际 学 术 潮 流 , 看 起 来 , 这 一 潮 流 有 它 的 同 一 性 ,似 乎 是 世 界 一 致 的 风 尚 。 不 过 , 仔 细 考 察 就 知 道 , 无 论 在 欧 洲 还 是 在 日 本 , 这 一 趋 向 自 有其 政 治 史 和 思 想 史 的 特 殊 背 景 。 以 和 中 国 最 为 密 切 的 东 邻 日 本 为 例 , 如 果 说 , 从 学 术 史 上来 说 , 它 是 学 术 近 代 化 与 国 际 化 的 推 动 所 致 , 充 分 表 现 了 它 的 现 代 意 味 , 那 么 , 从 思 想 史 的角 度 来 说 , 这 一 学 术 风 气 中 恰 恰 在 看 似 纯 粹 的 学 术 取 向 、 学 术 方 法 和 学 术 话 题 背 后 , 隐 藏 了日 本 对 于 中 国 的 某 种 特 殊 意 图 。从 学 术 史 的 角 度 看 , 所 谓 日 本 这 一 学 术 趋 向 的 现 代 意 味 是 很 清 晰 的 。 这 一 趋 向 导 致 了日 本 对 于 中 国 研 究 的 传 统 出 现 了 危 机 , 过 去 对 于 中 国 的 传 统 认 识 似 乎 被 颠 覆 , 过 去 理 解 中 国的 习 惯 方 法 被 改 变 , 正 如 子 安 宣 邦 所 说 的 , 既 因 为 研 究 方 法 的 现 代 性 而 充 满 对 传 统 中 国 学 术的 轻 蔑 , 引 起 “ 支 那 学 ” 的 自 负 , 也 由 于 西 洋 学 术 方 法 的 盛 行 , 颠 覆 了 传 统 学 术 , 导 致 了 危机 意 识 ,“ 这 一 危 机 意 识 , 是 对 支 配 了 近 代 日 本 学 术 制 度 的 西 欧 近 代 人 文 科 学 而 来 的 ” 28 。但 是 , 它 确 实 促 成 了 日 本 中 国 学 的 现 代 形 态 。 明 治 以 来 , 自 认 为 与 中 国 有 久 远 关 系 的 日 本 理应 比 欧 洲 人 更 能 够 掌 握 解 释 中 国 的 主 导 权 , 因 此 , 它 努 力 通 过 ( 一 ) 和 西 方 学 术 一 致 的 工 具 、25 《 西 域 南 海 史 地 考 证 译 丛 》 第 一 卷 、 第 二 卷 、 第 三 卷 , 其 中 第 一 、 二 卷 原 为 冯 承 钧 自 1926 年 以 来 陆 续翻 译 的 法 国 中 国 学 家 的 论 著 1-9 编 , 第 三 卷 为 后 来 辑 在 一 起 的 六 种 专 书 和 论 文 , 商 务 印 书 馆 ,1995,1999。26羽 田 亨 《 輓 近 における 东 洋 史 学 の 进 步 》, 原 载 《 史 林 》(1918 年 ) 第 三 卷 一 、 二 号 , 后 收 入 羽 田 亨 《 羽田 博 士 史 学 论 文 集 》,635-653 页 , 京 都 , 同 朋 社 ,1957,1975。27贺 昌 群 《 日 本 学 术 界 之 “ 支 那 学 ” 研 究 》, 原 载 1933 年 10 月 26 日 天 津 《 大 公 报 . 图 书 副 刊 》 第 三 期 ,收 入 《 贺 昌 群 文 集 》 第 一 卷 ,447 页 , 商 务 印 书 馆 ,2003。28子 安 宣 邦 《 日 本 近 代 思 想 批 判 —— 国 知 の 成 立 》, 岩 波 书 店 “ 岩 波 现 代 文 库 : 学 术 110”,115 页 , 东 京 ,2003

资 料 和 方 法 ,( 二 ) 从 事 西 方 学 界 感 兴 趣 的 领 域 、 课 题 和 问 题 , 并 且 ( 三 ) 采 取 和 西 方 科 学相 同 或 相 似 的 , 被 标 榜 为 “ 中 立 ” 的 客 观 主 义 立 场 , 在 研 究 方 法 上 , 促 进 日 本 “ 东 洋 学 ” 的形 成 。 而 在 研 究 视 野 上 , 他 们 也 极 力 效 仿 欧 洲 来 自 传 教 士 和 人 类 学 家 的 汉 学 传 统 29 , 把 “ 中国 学 ” 变 成 “ 东 洋 学 ” 30 , 即 把 领 域 逐 渐 从 汉 族 中 国 , 扩 大 到 中 国 的 周 边 , 并 有 意 识 地 把 它作 为 与 “ 西 洋 ” 相 对 的 历 史 空 间 来 研 究 31 , 一 方 面 建 立 一 个 在 历 史 、 文 化 、 民 族 上 , 可 以 和“ 西 洋 ” 并 立 , 叫 做 “ 东 洋 ” 的 历 史 论 述 空 间 , 一 方 面 又 把 日 本 从 这 个 “ 东 洋 ” 里 抽 离 出 来 ,成 为 有 两 个 “ 他 者 ” 的 “ 本 国 ”。 所 以 , 当 那 珂 通 世 提 出 在 日 本 本 国 史 之 外 , 分 设 “ 西 洋 史 ”和 “ 东 洋 史 ” 的 时 候 , 日 本 东 洋 学 界 , 就 把 “ 东 洋 史 ” 从 “ 中 国 ” 扩 大 到 “ 四 裔 ”,“ 中 止 了日 本 历 来 仅 仅 以 中 国 史 为 中 心 的 偏 狭 , 而 必 须 包 括 东 洋 诸 国 、 东 洋 诸 民 族 的 历 史 ” 32 。 明 治大 正 时 期 , 日 本 各 种 如 《 东 洋 哲 学 》 等 刊 物 的 学 术 关 注 , 白 鸟 库 吉 等 学 者 的 学 术 训 练 , 和 各个 学 者 多 选 择 以 满 、 蒙 、 回 、 藏 为 主 的 学 术 课 题 , 都 现 实 了 这 种 追 求 现 代 性 、 融 入 国 际 潮 流的 趋 向 。然 而 , 从 思 想 史 的 角 度 看 , 这 一 学 术 转 向 背 后 却 隐 藏 了 很 深 的 政 治 背 景 。 明 治 以 来 逐渐 膨 胀 的 日 本 民 族 主 义 , 以 所 谓 “ 亚 细 亚 主 义 ” 的 表 象 出 现 , 日 本 对 于 过 去 在 亚 洲 最 大 的 对手 中 国 , 重 新 采 取 一 种 俯 视 的 眼 光 来 观 察 。 其 中 , 最 有 影 响 的 就 是 不 再 把 过 去 的 “ 中 华 帝 国 ”看 成 是 庞 大 的 “ 一 个 ”, 而 是 借 用 欧 洲 流 行 的 “ 民 族 国 家 ” 新 观 念 , 把 过 去 所 谓 的 “ 中 国 ”解 释 成 不 同 的 王 朝 , 这 些 王 朝 只 是 一 个 传 统 的 帝 国 , 而 实 际 的 “ 中 国 ” 只 应 该 是 汉 族 为 主 体 ,居 住 在 长 城 以 南 、 藏 疆 以 东 的 一 个 国 家 , 而 中 国 周 边 的 各 个 民 族 应 当 是 文 化 、 政 治 、 民 族 都不 同 的 共 同 体 33 。 自 从 明 治 时 代 “ 国 权 扩 张 论 ” 的 膨 胀 , 借 了 安 全 和 利 益 的 名 义 , 对 于 中 国以 及 周 边 的 领 土 要 求 越 来 越 强 烈 。 因 此 , 在 明 治 时 代 的 日 本 中 国 学 研 究 者 , 对 于 中 国 “ 四 裔 ”出 现 了 异 乎 寻 常 的 热 情 , 对 朝 鲜 、 蒙 古 、 满 洲 、 西 藏 、 新 疆 都 有 格 外 的 关 注 , 而 不 再 把 中 国各 王 朝 看 成 是 笼 罩 边 疆 和 异 族 的 同 一 体 34 。 正 如 日 本 学 者 所 说 ,“ 在 日 清 战 争 爆 发 的 刺 激 下 ,29桑 原 骘 藏 在 《 支 那 学 研 究 者 の 任 务 》 一 文 中 , 作 为 学 习 的 典 范 , 他 列 举 了 一 些 西 洋 中 国 学 家 , 如 美 国 的Rockhill( 研 究 西 藏 和 蒙 古 佛 教 、 文 化 、 地 理 及 研 究 《 诸 蕃 志 》、《 岛 夷 志 略 》 等 有 关 南 海 交 通 文 献 )、 英 国的 Phillips( 研 究 荷 兰 占 领 时 期 的 台 湾 史 及 明 代 中 国 与 南 洋 交 通 )、Wylie( 精 通 蒙 古 文 、 梵 文 、 满 文 , 研 究传 教 士 对 中 国 的 影 响 )、Legge( 研 究 和 翻 译 中 国 经 典 )、 俄 国 的 Bretschneider( 研 究 蒙 古 时 代 ), 并 且 检 讨 “ 我国 ( 日 本 ) 最 大 的 失 误 , 在 与 我 国 的 支 那 学 研 究 , 还 没 有 充 分 使 用 科 学 的 方 法 , 甚 至 可 以 质 疑 的 是 , 也 许还 在 无 视 这 些 科 学 的 方 法 , 然 而 , 科 学 的 方 法 并 不 只 是 西 洋 学 问 应 当 应 用 , 毫 无 疑 问 , 日 本 的 支 那 学 研 究也 是 应 当 依 据 的 ”,《 桑 原 骘 藏 全 集 》 第 一 卷 ,591-594 页 , 岩 波 书 店 ,1968。30在 讨 论 白 鸟 库 吉 的 史 学 趋 向 时 , 桑 田 六 郎 、 植 村 清 二 、 石 田 干 之 助 曾 说 到 白 鸟 库 吉 的 理 念 “ 不 是 中 国 史 ,而 是 东 洋 史 ”, 参 看 吉 川 幸 次 郎 编 《 东 洋 学 の 创 始 者 たち》,22 页 , 讲 谈 社 ,1976。 据 泷 川 龟 太 郎 的 回 忆 ,市 村 瓒 次 郎 早 在 明 治 二 十 年 (1887) 大 学 毕 业 的 谢 恩 会 上 讲 话 , 就 批 评 从 来 的 东 洋 学 中 未 开 拓 的 地 方 很 多 ,如 所 谓 中 国 学 家 的 中 国 史 研 究 中 不 免 就 疏 漏 了 自 来 中 国 与 外 国 的 关 系 , 而 中 岛 敏 在 讨 论 市 村 瓒 次 郎 的 时 候 ,也 特 意 讲 到 他 在 明 治 三 十 年 (1897) 出 版 的 《 东 洋 史 要 》 两 卷 , 是 从 “ 中 国 史 到 东 洋 史 ”, 他 在 次 年 (1898)出 版 的 《 东 洋 史 统 》 第 一 卷 凡 例 中 也 开 明 综 义 地 说 到 这 一 点 , 见 江 上 波 夫 编 《 东 洋 学 の 系 谱 (1)》,28、31页 , 大 修 馆 书 店 ,1992。31像 白 鸟 库 吉 的 志 向 , 就 是 要 使 日 本 的 东 洋 学 , 超 过 欧 洲 , 所 以 他 在 若 干 年 后 写 的 《 满 鲜 史 研 究 の 三 十 年 》中 , 就 说 到 ,“ 为 了 不 输 给 欧 美 学 者 , 我 们 建 立 了 规 模 很 大 的 东 洋 历 史 学 会 , 与 实 业 家 、 政 治 家 携 手 , 提 倡根 本 的 东 洋 研 究 的 必 要 性 , 特 别 是 当 时 欧 美 人 在 东 洋 研 究 方 面 , 多 在 中 国 、 蒙 古 、 中 亚 , 确 实 其 中 有 非 常权 威 的 成 就 , 但 是 , 在 满 洲 和 朝 鲜 研 究 上 , 却 尚 有 未 开 拓 处 , 因 此 , 我 们 日 本 人 必 须 要 在 欧 洲 人 没 有 进 入的 满 洲 、 朝 鲜 的 历 史 地 理 方 面 , 有 自 己 的 成 果 ”。 转 引 自 松 村 润 《 白 鸟 库 吉 》, 载 江 上 波 夫 编 《 东 洋 学 の 系谱 (1)》45-46 页 。32 江 上 波 夫 编 《 东 洋 学 の 系 谱 (1)》,3 页 。33 例 如 和 田 清 在 《 支 那 及 び 支 那 人 とぃう 语 の 本 义 につぃて》( 原 载 1942 年 1 月 与 2 月 的 《 实 验 医 疗 》 十九 卷 1、2 期 , 后 收 入 其 《 东 亚 史 论 薮 》, 生 活 社 ,1942) 中 就 认 为 “ 蒙 古 、 满 洲 、 西 藏 在 过 去 , 与 中 国 并非 一 国 , 人 种 不 同 , 语 言 不 同 , 文 字 和 宗 教 也 不 同 , 风 俗 习 惯 也 不 同 , 历 史 和 传 统 更 是 有 差 异 , 这 从 满 洲兴 起 的 大 清 帝 国 统 一 才 归 到 一 起 , 没 有 理 由 把 这 些 一 样 地 说 成 是 ‘ 支 那 ’ 或 ‘ 支 那 人 ’, 这 无 需 论 证 , 不 言自 明 ”(202-203 页 )34参 看 桑 兵 《 国 学 与 汉 学 》 第 一 章 《 四 裔 偏 向 与 本 土 回 应 》, 浙 江 人 民 出 版 社 ,1999。

( 日 本 ) 国 民 对 亚 洲 大 陆 越 来 越 关 心 , 这 一 历 史 观 念 , 就 是 在 日 本 作 为 近 代 国 家 急 剧 上 升 的明 治 二 十 年 代 , 面 对 西 洋 , 日 本 作 为 亚 洲 民 族 的 自 觉 日 益 高 涨 , 面 对 西 洋 文 化 , 出 现 主 张 独特 的 东 洋 文 化 的 时 代 思 潮 的 背 景 下 形 成 的 ” 35 。 当 时 , 这 种 军 国 主 义 的 政 治 行 为 , 激 活 了 学术 领 域 的 研 究 兴 趣 , 而 这 一 学 术 领 域 的 研 究 取 向 , 又 逐 渐 变 成 一 种 理 解 中 国 的 普 遍 观 念 36 ,这 种 观 念 一 直 发 展 到 二 战 前 后 , 便 在 日 本 历 史 学 界 形 成 热 门 话 题 , 其 中 最 有 代 表 性 的 , 是1923 年 出 版 的 矢 野 仁 一 《 近 代 支 那 论 》, 这 部 书 开 头 就 是 《 支 那 无 国 境 论 》 和 《 支 那 非 国 论 》两 篇 文 章 , 矢 野 认 为 , 中 国 不 能 称 为 所 谓 民 族 国 家 , 满 、 蒙 、 藏 等 原 来 就 非 中 国 领 土 , 如 果要 维 持 大 中 国 的 同 一 性 , 根 本 没 有 必 要 推 翻 满 清 王 朝 , 如 果 要 建 立 民 族 国 家 , 则 应 当 放 弃 边疆 地 区 的 控 制 , 包 括 政 治 上 的 领 属 和 历 史 上 的 叙 述 37 。学 术 史 上 的 国 际 视 野 和 现 代 方 法 , 与 思 想 史 上 的 民 族 立 场 和 论 述 策 略 , 在 这 里 纠 缠 不清 , 那 么 , 现 在 我 们 讨 论 “ 从 周 边 看 中 国 ”, 是 否 也 会 遇 到 这 种 问 题 ? 也 许 可 以 说 远 一 些 ,这 涉 及 到 一 个 有 关 传 统 学 术 研 究 的 根 本 问 题 , 就 是 传 统 文 史 研 究 的 意 义 究 竟 在 哪 里 ? 我 觉得 , 除 了 给 人 以 知 识 的 飨 宴 , 训 练 人 们 的 智 力 之 外 , 一 个 很 重 要 的 意 义 就 是 建 立 对 国 族 ( 是文 化 意 义 上 的 国 家 , 而 不 是 政 治 意 义 上 的 政 府 ) 的 认 知 , 过 去 的 传 统 在 一 个 需 要 建 立 历 史 和形 塑 现 在 的 国 度 , 它 提 供 记 忆 、 凝 聚 共 识 、 确 立 认 同 , 美 国 学 者 芭 芭 拉 · 塔 克 曼 (BabaraW.Tuchman) 在 《 从 史 著 论 史 学 》(Practicing History) 中 在 提 到 以 色 列 为 什 么 对 考 古 有 特 别的 兴 趣 时 , 说 “ 一 个 民 族 为 了 觉 得 自 己 是 国 家 , 不 但 必 须 有 独 立 和 领 土 , 并 且 还 要 有 历 史 ”38 。 如 果 说 , 明 治 时 代 的 日 本 学 界 , 无 论 是 有 意 还 是 无 意 地 把 中 国 放 在 东 洋 , 而 把 东 洋 的 各个 民 族 历 史 文 化 放 在 和 中 国 同 等 的 位 置 , 加 以 重 视 和 研 究 , 既 是 吻 合 现 代 的 民 族 国 平 等 家 观念 , 又 是 隐 含 了 对 中 国 的 政 治 图 谋 , 那 么 , 我 们 现 在 提 倡 “ 从 周 边 看 中 国 ”, 又 如 何 确 立 我们 和 日 本 中 国 学 相 区 别 的 立 场 呢 ?我 们 可 以 说 一 段 往 事 。 中 国 现 代 文 史 之 学 , 从 一 开 始 就 与 民 族 主 义 的 立 场 和 世 界 主 义 的潮 流 始 终 分 不 开 , 如 果 说 梁 启 超 《 新 史 学 》 标 志 着 现 代 作 为 科 学 的 历 史 学 的 开 端 , 那 么 他 在这 篇 宣 言 式 的 文 章 开 篇 所 谈 的 爱 国 心 , 恰 恰 就 是 文 史 之 学 的 民 族 立 场 和 国 族 认 同 。 在 九 一 八事 变 后 , 傅 斯 年 专 门 写 了 一 部 《 东 北 史 纲 》, 我 们 知 道 傅 斯 年 以 提 倡 “ 史 料 即 史 学 ” 这 种 现代 学 术 的 观 念 著 称 , 但 是 , 尽 管 他 和 日 本 学 者 一 样 , 相 当 关 注 “ 虏 学 ” 即 所 谓 “ 四 裔 ” 的 研究 , 但 是 , 在 这 部 书 中 , 他 却 专 门 驳 斥 日 本 学 者 “ 满 蒙 非 中 国 论 ”( 如 白 鸟 库 吉 、 箭 内 亘 、中 山 久 太 郎 、 矢 野 仁 一 等 ), 尤 其 是 反 驳 矢 野 1931 年 发 表 在 《 外 交 时 报 》 的 《 满 蒙 藏 は 支 那の 领 土 に 非 る 论 》, 他 坚 持 用 “ 东 北 ” 而 不 用 “ 满 洲 ”, 认 为 这 是 “ 专 图 侵 略 或 瓜 分 中 国 而 造3536江 上 波 夫 编 《 东 洋 学 の 系 谱 (1)》,3 页 。比 如 ,1894 年 即 甲 午 战 争 那 一 年 , 日 本 军 队 参 谋 本 部 出 版 了 《 满 洲 地 志 》, 稍 后 在 学 界 就 出 现 了 如 田 中萃 一 郎 的 《 满 洲 国 号 考 》(1903)、 足 立 栗 园 、 平 田 骨 仙 的 《 满 洲 古 今 史 》(1904),1908 年 , 白 鸟 库 吉 向 满铁 总 裁 后 藤 新 平 建 议 设 立 调 查 部 , 而 学 术 界 中 如 箭 内 亘 、 津 田 左 右 吉 、 池 内 宏 等 就 加 入 了 对 满 洲 的 调 查 ,至 于 京 都 学 派 的 内 藤 湖 南 , 也 对 满 洲 历 史 文 化 有 异 常 的 兴 趣 。 而 随 着 日 本 对 朝 鲜 的 侵 略 和 占 领 , 在 当 时 的学 术 界 , 也 出 现 了 大 量 关 于 朝 鲜 的 论 著 , 自 林 泰 辅 的 《 朝 鲜 史 》(1892)、《 朝 鲜 近 代 史 》(1901) 之 后 、 有坪 井 九 马 三 、 白 鸟 库 吉 、 池 内 宏 、 今 西 龙 、 原 田 淑 人 等 的 大 量 研 究 。 参 看 和 田 清 《 我 が 国 に 於 ける 满 蒙 史研 究 の 发 达 》, 在 《 东 亚 史 论 薮 》241-268 页 , 生 活 社 ,194237矢 野 仁 一 《 近 代 支 那 论 》, 弘 文 堂 书 房 ,1923; 参 看 五 井 直 弘 《 东 洋 史 学 与 马 克 思 主 义 》, 载 其 《 中 国 古代 史 论 稿 》,58 页 , 姜 镇 庆 、 李 德 龙 译 , 北 京 大 学 出 版 社 ,2001。 五 井 氏 指 出 , 随 着 二 战 时 期 日 本 对 中 国的 占 领 , 激 发 了 日 本 当 时 的 东 洋 史 热 , 矢 野 的 这 种 论 点 越 来 越 流 行 , 例 如 《 世 界 历 史 大 系 》(1933-1936 年 ,平 凡 社 ,26 册 ) 和 《 岩 波 讲 座 东 洋 思 潮 》(1934-1936 年 , 岩 波 书 店 , 全 18 卷 ) 就 是 这 一 潮 流 中 的 产 物 。此 期 间 , 又 相 继 出 版 了 池 内 宏 《 满 鲜 史 研 究 》( 冈 书 院 ,1933)、 冈 崎 文 夫 《 支 那 史 概 说 》 上 ( 弘 文 堂 书 房 ,1935)、 桔 朴 《 支 那 社 会 研 究 》( 日 本 评 论 社 ,1936) 等 等 , 均 多 少 有 这 些 观 点 的 影 子 。1943 年 , 在 第 二 次世 界 大 战 的 关 键 时 刻 , 矢 野 更 在 广 岛 大 学 的 系 列 报 告 中 , 便 提 出 了 超 越 中 国 , 以 亚 洲 为 单 位 的 历 史 叙 述 理论 , 此 年 以 《 大 东 亚 史 の 构 想 》 为 题 出 版 矢 野 仁 一 《 大 东 亚 史 の 构 想 》,31 页 以 下 , 东 京 , 目 黑 书 店 ,1944。又 , 关 于 这 一 时 期 日 本 中 国 学 研 究 与 日 本 民 族 主 义 政 治 的 关 系 , 还 可 以 参 看 当 时 东 亚 研 究 所 编 《 异 民 族 の支 那 统 治 史 》, 大 日 本 雄 辩 会 讲 谈 社 , 东 京 ,1944-1945。38芭 芭 拉 · 塔 克 曼 (Babara W.Tuchman)《 从 史 著 论 史 学 》(Practicing History)( 梅 寅 生 译 , 久 大 文 化 公 司 ,台 北 ,1990),165 页 。

之 名 词 , 毫 无 民 族 的 、 地 理 的 、 政 治 的 、 经 济 的 根 据 ” 39 。 很 显 然 , 同 样 是 讨 论 “ 东 北 ” 或者 “ 满 洲 ”, 中 国 和 日 本 学 者 立 场 如 此 大 相 径 庭 , 无 疑 告 诉 我 们 文 史 研 究 尤 其 是 历 史 研 究 ,不 得 不 面 对 一 个 各 自 不 同 的 学 术 策 略 与 思 想 立 场 问 题 。 正 是 在 这 一 点 上 , 我 们 要 提 倡 “ 批 评的 中 国 学 研 究 ”, 因 为 我 们 常 常 会 忘 记 , 尽 管 他 们 研 究 中 国 以 及 中 国 周 边 的 历 史 与 文 化 , 但是 , 欧 美 也 罢 , 日 本 也 罢 , 他 们 的 “ 中 国 研 究 ”, 并 不 应 当 算 作 “ 中 国 的 ” 学 术 史 与 思 想 史 ,而 是 “ 外 国 的 ” 学 术 史 和 思 想 史 , 应 当 把 它 们 看 作 “ 外 国 学 ”, 并 且 放 入 它 们 自 身 的 政 治 、社 会 和 历 史 语 境 中 去 讨 论 。我 们 提 倡 “ 从 周 边 看 中 国 ”, 并 不 是 打 算 重 拾 过 去 欧 美 和 日 本 学 者 对 满 蒙 回 藏 等 等 的 学术 兴 趣 , 他 们 对 日 本 、 朝 鲜 、 琉 球 、 越 南 、 蒙 古 、 印 度 等 等 地 区 历 史 文 化 的 研 究 , 我 们 可 以归 入 “ 区 域 研 究 ” 之 中 , 在 现 在 看 来 , 这 种 研 究 可 能 有 超 越 现 代 的 “ 民 族 国 家 ” 的 空 间 限 制的 意 义 , 使 历 史 文 化 空 间 超 越 政 治 领 属 空 间 , 从 而 认 识 历 史 与 文 化 交 流 和 接 触 的 真 相 ; 然 而 ,我 们 提 倡 的 “ 从 周 边 看 中 国 ” 却 仍 然 是 聚 焦 中 国 史 , 在 “ 中 国 ” 这 个 近 世 形 成 的 文 明 空 间和 现 代 已 经 成 型 的 政 治 国 家 , 仍 然 在 文 化 上 和 政 治 上 强 有 力 地 笼 罩 的 情 况 下 , 以 中 国 这 个“ 民 族 国 家 ” 为 中 心 的 历 史 研 究 , 仍 然 有 它 的 意 义 。 我 曾 经 在 一 篇 论 文 中 说 到 , 超 越 民 族国 家 , 从 民 族 国 家 中 把 历 史 拯 救 出 来 , 这 是 以 欧 洲 历 史 为 背 景 的 后 现 代 思 路 , 在 中 国 未 必 行得 通 。 为 什 么 ? 一 方 面 中 国 和 欧 洲 不 同 , 中 国 的 政 治 疆 域 和 文 化 空 间 是 从 中 心 向 边 缘 弥 漫 开来 的 , 即 使 不 说 三 代 , 从 秦 汉 时 代 起 ,“ 车 同 轨 , 书 同 文 , 行 同 伦 ”, 语 言 、 伦 理 、 风 俗 和 政治 的 同 一 性 就 开 始 把 这 个 空 间 逐 渐 凝 固 起 来 , 特 别 是 在 宋 代 , 由 于 国 际 形 势 的 变 化 , 其 实 已经 形 成 了 中 国 独 特 的 近 世 “ 民 族 国 家 ”, 这 与 欧 洲 认 为 “ 民 族 原 本 就 是 人 类 历 史 上 晚 近 的 新现 象 ” 不 同 40 ; 另 一 方 面 中 国 和 日 本 也 不 同 , 日 本 的 单 一 民 族 、 语 言 、 文 化 , 与 其 在 范 围 明确 的 空 间 重 叠 , 因 此 在 形 成 近 代 民 族 国 家 的 过 程 中 , 不 会 有 民 族 、 空 间 、 文 化 和 语 言 的 复 杂问 题 , 而 中 国 却 在 近 代 民 族 国 家 的 建 立 中 , 始 终 要 在 传 统 王 朝 的 延 长 线 上 , 继 承 变 动 的 又 是传 统 的 遗 产 。 因 此 , 把 传 统 帝 国 与 现 代 国 家 区 分 为 两 个 时 代 的 理 论 , 并 不 符 合 中 国 历 史 , 也不 符 合 中 国 的 国 家 意 识 观 念 和 国 家 生 成 历 史 , 在 中 国 , 并 非 从 帝 国 到 民 族 国 家 , 而 是 在 无 边“ 帝 国 ” 的 意 识 中 有 有 限 “ 国 家 ” 的 观 念 , 在 有 限 的 “ 国 家 ” 认 知 中 保 存 了 无 边 “ 帝 国 ” 的想 象 , 近 代 民 族 国 家 恰 恰 从 传 统 中 央 帝 国 中 蜕 变 出 来 , 近 代 民 族 国 家 依 然 残 存 着 传 统 中 央 帝国 意 识 , 从 而 是 一 个 纠 缠 共 生 的 历 史 41 。传 统 文 史 的 研 究 并 不 完 全 是 一 种 “ 无 国 界 ” 的 普 遍 性 科 学 , 现 代 学 术 的 转 型 与 民 族 国 家重 新 界 定 和 重 新 建 构 始 终 同 步 , 文 史 研 究 不 是 在 破 坏 一 种 认 同 、 一 种 观 念 、 一 种 想 象 , 就 是在 建 构 一 种 认 同 、 一 种 观 念 、 一 种 想 象 , 特 别 是 当 你 研 究 的 是 一 个 关 于 民 族 和 文 化 的 传 统 时候 尤 其 如 此 。 按 照 当 时 的 认 识 , 它 是 一 个 “ 公 共 的 信 仰 ”, 也 是 一 个 “ 认 同 的 基 础 ”。 当 年 丁文 江 发 表 《 中 央 研 究 院 的 使 命 》 一 文 , 曾 经 这 样 阐 发 文 史 研 究 的 意 义 ,“ 中 国 的 不 容 易 统 一 ,最 大 的 原 因 是 我 们 没 有 公 共 的 信 仰 , 这 种 信 仰 的 基 础 , 是 要 建 筑 在 我 们 对 于 自 己 的 认 识 上 ,历 史 与 考 古 是 研 究 我 们 民 族 的 过 去 , 语 言 人 种 及 其 他 的 社 会 科 学 是 研 究 我 们 民 族 的 现 在 , 把我 们 民 族 的 过 去 与 现 在 都 研 究 明 白 了 , 我 们 方 能 够 认 识 自 己 ”, 他 的 结 论 是 “ 用 科 学 方 法 研究 我 们 的 历 史 , 才 可 造 成 新 信 仰 的 基 础 ” 42 。 所 谓 “( 我 们 ) 民 族 的 过 去 ”、“( 我 们 ) 民 族 的现 在 ” 和 “( 我 们 的 ) 公 共 的 信 仰 ”, 常 常 并 不 能 共 享 。 因 此 , 同 样 研 究 周 边 的 历 史 文 化 ,“ 中 ”与 “ 外 ” 是 不 同 的 , 如 果 说 他 们 关 注 的 是 “ 周 边 ”, 而 我 们 关 注 的 却 是 “ 中 国 ”。或 许 , 关 注 东 亚 、 中 亚 、 西 亚 、 南 亚 是 一 百 年 前 欧 美 、 日 本 学 术 界 的 时 尚 , 或 许 , 超 越3940见 《 东 北 史 纲 》3 页 , 中 研 院 历 史 语 言 研 究 所 ,1932。比 如 霍 布 斯 邦 (Eric J.Hobsbawm)《 民 族 与 民 族 主 义 》8 页 , 他 已 经 注 意 到 这 “ 是 源 于 特 定 地 域 及 时 空 环境 下 的 历 史 产 物 ”, 所 以 , 在 讨 论 到 民 族 国 家 的 语 言 问 题 时 , 他 也 说 到 “ 不 过 中 国 的 情 况 是 一 大 例 外 ”, 李金 梅 译 本 ,75 页 , 麦 田 出 版 , 台 北 ,1997。41 葛 兆 光 《 重 建 关 于 “ 中 国 ” 的 历 史 论 述 》, 载 《 二 十 一 世 纪 》2005 年 8 月 号 , 总 第 90 期 。42文 载 《 东 方 杂 志 》 第 三 十 二 卷 第 二 号 (1935 年 1 月 16 日 )。

民 族 国 家 , 把 各 个 不 依 国 界 的 区 域 当 作 研 究 空 间 , 是 当 今 的 风 气 , 但 是 , 理 论 虽 然 不 是 陈 酒越 旧 越 值 钱 , 但 也 绝 不 是 时 装 越 新 越 好 销 , 当 “ 历 史 上 的 中 国 ” 仍 然 是 一 个 有 关 文 明 和 传 统的 意 义 空 间 的 时 候 , 重 建 以 周 边 ( 日 、 韩 、 越 、 印 、 阿 、 藏 、 蒙 等 ) 为 “ 他 者 ” 的 新 参 照 系统 , 来 认 识 历 史 意 义 上 的 文 化 中 国 , 既 可 以 使 传 统 历 史 与 文 化 的 研 究 具 有 确 立 认 同 之 意 义 ,也 可 以 使 人 们 可 以 清 晰 地 区 分 一 个 移 动 的 历 史 中 国 和 一 个 现 实 的 政 治 中 国 。 同 时 , 我 们 从 “ 周边 ” 的 反 应 来 观 察 一 个 历 史 上 文 化 与 传 统 曾 经 不 断 变 化 的 “ 历 史 中 国 ”, 其 实 , 也 是 试 图 对“ 现 实 中 国 ” 自 身 有 一 个 新 认 识 。 正 如 我 在 前 面 说 的 那 样 , 也 许 现 在 是 一 个 “ 需 要 多 面 镜子 的 时 代 ”, 周 边 各 个 区 域 长 期 以 来 对 于 中 国 这 个 “ 庞 大 的 他 者 ” 的 不 同 认 识 , 可 能 恰 恰 是多 面 洞 烛 细 微 、 使 中 国 认 识 更 加 准 确 的 镜 子 , 与 这 些 和 中 国 亲 密 接 触 、 看 上 去 有 些 “ 同 质 ”的 文 明 体 比 起 来 , 那 个 “ 异 质 ” 性 似 乎 太 大 的 “ 西 方 ”, 似 乎 只 是 一 面 朦 胧 含 糊 的 铜 镜 , 虽然 看 得 见 整 体 中 国 文 化 的 轮 廓 , 却 怎 么 也 看 不 清 具 体 文 化 中 国 的 细 部 。三 、 交 错 的 文 化 史 : 不 必 划 地 为 牢我 们 关 注 的 重 心 在 中 国 , 也 试 图 以 “ 中 国 的 ” 文 化 和 历 史 作 为 研 究 的 主 要 领 域 , 但 并 不是 说 我 们 想 划 地 为 牢 , 把 视 线 集 中 在 传 统 中 国 的 自 我 认 识 上 , 我 们 也 想 研 究 中 国 以 及 周 边 各个 文 明 体 在 文 学 、 宗 教 、 学 术 、 艺 术 等 等 方 面 的 彼 此 互 动 。 以 前 , 比 较 宗 教 学 的 创 始 人 缪 勒(F.Max Müller) 引 用 过 歌 德 的 一 句 名 言 ,“ 只 知 其 一 , 便 一 无 所 知 ”(He who Knows one,Knows none), 这 对 于 我 们 永 远 是 一 句 箴 言 , 尽 管 作 为 中 国 学 者 ,“ 从 周 边 看 中 国 ” 是 我 们 的研 究 重 心 , 但 了 解 彼 此 文 化 之 间 的 交 错 同 样 应 当 关 注 。 古 代 禅 师 有 一 句 话 说 ,“ 一 波 才 动 万波 随 ”, 近 世 中 国 和 周 边 的 关 系 也 是 这 样 , 只 是 我 们 不 希 望 把 这 种 接 触 、 交 错 和 影 响 , 变 成一 种 简 单 而 呆 板 的 “ 牛 比 马 大 , 马 比 羊 大 、 羊 比 猫 大 ” 式 的 比 较 , 而 是 希 望 透 过 文 学 、 宗 教 、学 术 、 艺 术 以 及 语 言 的 具 体 接 触 史 , 看 看 这 一 文 化 的 大 链 条 , 究 竟 是 怎 样 一 环 扣 一 环 地 连 接起 来 的 。1940 年 , 宫 崎 市 定 在 《 东 方 的 文 艺 复 兴 和 西 方 的 文 艺 复 兴 》 中 曾 经 提 出 一 个 假 设 , 在十 五 至 十 六 世 纪 的 欧 洲 , 很 多 绘 制 圣 母 的 形 象 , 例 如 香 奇 博 物 馆 藏 十 五 世 纪 圣 母 像 、 安 格兰 . 夏 伦 敦 (Enguerand Charonton) 与 让 . 贝 来 阿 尔 (Jean Perreale) 的 圣 母 像 等 , 可 能 已经 受 到 了 东 方 观 音 形 象 的 影 响 , 如 瓜 子 形 的 长 椭 圆 脸 , 合 十 的 动 作 等 等 。 此 后 , 还 有 人 指 出 ,正 是 因 为 观 音 和 圣 母 形 象 的 如 此 接 近 , 当 日 本 长 崎 的 天 主 教 徒 受 到 迫 害 转 入 秘 密 之 后 , 来 自中 国 泉 州 制 作 的 陶 瓷 观 世 音 像 尤 其 是 童 子 拜 观 世 音 像 , 就 曾 经 替 代 了 圣 母 玛 利 亚 的 塑 像 , 被心 中 仍 然 向 往 天 主 的 日 本 信 徒 膜 拜 43 。 而 1943 年 , 方 豪 先 生 则 写 过 一 篇 文 章 , 讨 论 “ 跨 越十 字 架 ” 这 种 来 自 日 本 禁 抑 天 主 教 信 仰 的 “ 蹈 绘 ” 方 式 , 是 怎 样 传 入 中 国 , 影 响 雍 正 以 后 的清 帝 国 , 并 被 中 国 的 官 府 用 来 作 为 考 验 中 国 信 教 者 的 方 法 44 。 在 这 两 个 例 子 中 ,“ 圣 母 形 象 ”和 “ 蹈 绘 考 验 ” 就 贯 穿 了 若 干 个 有 趣 的 文 化 史 链 条 。其 实 , 在 近 世 中 国 与 周 边 , 知 识 、 思 想 和 信 仰 彼 此 关 联 , 形 成 或 隐 或 显 的 大 链 条 的 例 子很 多 , 我 们 不 妨 再 看 三 例 。 第 一 个 涉 及 宗 教 史 和 艺 术 史 , 关 于 明 代 中 国 国 家 祭 典 尤 其 是 文 庙祭 祀 孔 子 的 乐 舞 , 根 据 比 利 时 学 者 钟 鸣 旦 的 研 究 , 万 历 年 间 的 宗 室 朱 载 堉 在 《 乐 律 全 书 》 中曾 经 对 于 这 些 乐 舞 有 过 富 于 创 造 力 的 阐 述 和 改 造 , 虽 然 它 未 能 真 正 在 国 家 祭 典 上 得 到 实 现 ,但 是 却 远 传 到 欧 洲 , 因 为 它 引 起 了 耶 稣 会 士 法 国 人 钱 德 明 (Joseph Marie Amiot ,1718-1793)的 注 意 , 最 早 的 一 批 有 关 朱 载 堉 的 舞 蹈 图 示 被 收 录 在 Mémoires concernant l'histoire, les43宫 崎 市 定 《 东 洋 のルネッサンスと 西 洋 のルネッサンス》,《 宫 崎 市 定 全 集 》 第 19 册 ,33-36 页 , 岩 波 书店 ,1992; 中 译 本 《 东 方 的 文 艺 复 兴 和 西 方 的 文 艺 复 兴 》 载 中 国 科 学 院 历 史 研 究 所 编 译 组 译 《 宫 崎 市 定 论文 选 集 》 下 卷 ,60 页 , 商 务 印 书 馆 ,1965。44方 豪 《 清 代 禁 抑 天 主 教 所 受 日 本 之 影 响 》,1943 年 发 表 , 后 收 入 《 方 豪 文 录 》,47-66 页 , 北 平 上 智 编 译馆 ,1948。

sciences, les arts, les moeurs, les usages, etc. des Chinois(Paris:Nyon,1780) 一 书 中 , 而 且他 还 把 总 数 超 过 1400 页 的 朱 載 堉 舞 蹈 图 示 的 绘 本 送 到 了 欧 洲 45 , 究 竟 这 些 整 齐 有 序 规 模 庞大 的 国 家 乐 舞 以 及 它 背 后 的 儒 家 涵 义 , 对 欧 洲 有 什 么 影 响 , 这 还 需 要 研 究 ; 无 独 有 偶 , 同 样是 万 历 年 间 , 国 家 对 于 文 庙 祭 祀 儒 家 先 祖 孔 子 的 乐 舞 , 曾 经 由 一 个 归 依 了 天 主 教 的 著 名 学 者李 之 藻 (1565—1630) 进 行 修 订 , 他 的 《 泮 宮 礼 乐 疏 》(1618,1619) 前 几 章 讨 论 乡 校 ( 即 泮宮 ) 中 的 圣 祠 , 对 于 祭 器 、 祭 典 上 的 音 乐 和 颂 歌 都 有 记 载 和 讨 论 , 而 且 其 中 记 载 了 三 套 、 每套 32 个 姿 势 的 大 夏 舞 。 然 而 , 更 有 趣 的 是 , 李 之 藻 的 《 泮 宮 礼 乐 疏 》 中 记 载 的 乐 舞 , 又 在1672 年 , 被 明 亡 以 后 流 亡 到 日 本 的 虔 诚 儒 家 学 者 朱 舜 水 , 作 为 基 本 依 据 , 用 来 为 水 户 藩 德川 家 圀 制 定 祭 孔 典 礼 , 因 而 成 为 后 来 日 本 孔 庙 祭 祀 乐 舞 的 格 局 46 。 从 一 个 乐 舞 传 播 的 过 程 中 ,我 们 似 乎 可 以 看 到 文 化 接 触 中 的 “ 东 山 钟 鸣 , 西 山 磬 应 ” 现 象 。 第 二 个 涉 及 朝 鲜 天 主 教 传 教史 和 政 治 史 , 在 李 朝 朝 鲜 , 十 八 世 纪 末 十 九 世 纪 初 虽 然 有 像 李 承 熏 这 样 受 过 北 京 的 西 洋 传 教士 汤 士 选 (Alexander Gouvea) 的 洗 礼 , 带 了 宗 教 书 籍 、 十 字 架 、 天 主 教 绘 画 等 回 国 的 朝 鲜天 主 教 徒 , 在 两 班 阶 层 中 开 始 传 教 活 动 , 但 是 , 另 外 一 个 重 要 的 宗 教 领 袖 , 居 然 是 来 自 中 国苏 州 的 中 国 人 周 文 谟 (Jacques Vellozo), 是 他 奉 汤 士 选 之 命 ,“ 约 会 边 境 , 扮 作 驿 夫 , 昼 伏夜 行 , 混 入 国 都 , 多 年 匿 置 , 为 伊 等 之 渠 帅 ” 47 , 而 且 进 入 上 层 政 治 圈 , 向 正 祖 大 王 的 庶 弟之 子 常 溪 君 的 妻 子 宋 氏 、 媳 妇 申 氏 传 教 , 并 深 得 宋 氏 信 仰 , 而 宋 氏 即 后 来 在 1849 年 即 位 的哲 宗 的 祖 母 。 在 这 样 的 活 动 中 , 他 把 天 主 教 在 朝 鲜 的 传 教 演 变 成 了 一 个 国 际 性 的 政 治 活 动 48 ,而 且 事 涉 西 洋 、 清 帝 国 、 朝 鲜 王 国 三 方 , 并 在 某 种 程 度 上 激 起 了 后 来 影 响 极 大 的 “ 辛 酉 大 教难 ”, 而 这 一 事 件 在 后 来 , 则 间 接 影 响 了 嘉 庆 十 年 (1805) 清 帝 国 对 天 主 教 传 教 的 严 厉 禁 令 49 。第 三 个 来 自 朝 鲜 赴 清 帝 国 贺 岁 使 和 赴 日 本 通 信 使 的 资 料 , 对 于 取 代 明 帝 国 的 大 清 帝 国 的 文化 和 政 治 , 到 底 朝 鲜 人 如 何 看 ? 面 对 日 本 德 川 时 代 的 文 化 , 朝 鲜 人 究 竟 采 取 什 么 态 度 ? 政 治上 和 文 化 上 逐 渐 强 盛 起 来 的 日 本 人 对 于 中 华 文 化 的 发 源 地 中 国 和 转 运 地 朝 鲜 , 究 竟 是 什 么 态度 ? 在 现 存 数 以 百 计 的 《 燕 行 录 》 和 有 关 诗 文 集 中 , 我 们 可 以 看 到 朝 鲜 人 怀 着 对 大 明 帝 国 的感 情 、 对 传 统 中 华 文 明 的 崇 敬 和 对 朱 子 学 说 的 执 着 , 他 们 对 清 帝 国 相 当 蔑 视 和 失 望 , 这 促 成了 朝 鲜 朱 子 学 说 的 延 续 和 坚 守 ; 而 通 过 朝 鲜 通 信 使 的 日 记 和 诗 文 , 我 们 又 知 道 他 们 面 对 日 本的 时 候 , 尽 管 在 政 治 上 他 们 对 日 本 的 虎 视 眈 眈 相 当 紧 张 和 不 安 , 但 是 在 文 化 上 他 们 又 以 “ 中华 文 明 ” 代 言 人 自 居 , 对 于 日 本 有 着 一 种 无 端 的 自 负 和 傲 慢 ; 而 日 本 人 呢 ? 通 过 现 存 大 量 的《 唐 风 说 书 》、 唐 通 事 资 料 等 等 , 我 们 知 道 他 们 通 过 长 崎 这 个 通 商 窗 口 , 通 过 对 大 量 到 达 长崎 的 清 国 商 人 的 讯 问 和 调 查 , 通 过 各 种 唐 船 舶 来 的 书 籍 , 他 们 对 于 中 国 的 政 治 、 经 济 、 军 事以 及 文 化 状 况 有 了 相 当 了 解 , 因 而 在 政 治 和 文 化 上 都 对 当 时 的 清 帝 国 渐 渐 形 成 了 一 直 延 续 到近 世 的 偏 见 和 轻 视 50 。长 期 以 来 , 我 们 的 文 史 哲 各 个 学 科 , 不 仅 仿 佛 “ 铁 路 警 察 , 各 管 一 段 ” 似 地 各 自 画 地 为牢 , 形 成 了 各 自 的 边 界 和 壁 垒 , 而 且 由 于 中 国 和 外 国 的 研 究 界 限 , 使 得 我 们 的 研 究 仿 佛 也 像有 了 国 界 和 海 关 一 样 , 不 办 护 照 没 有 签 证 就 绝 不 能 出 境 , 这 也 许 在 某 种 程 度 上 限 制 了 我 们 的45钟 鸣 旦 (Nicolas Standaert):Ritual Dances and Their Visual Representations in the Ming and the Qing,TheEast Asian Library Journal (Princeton Univ.) XII,1 (Spring 2006), pp. 68-181。46参 看 林 俊 宏 《 朱 舜 水 在 日 本 的 活 动 及 其 贡 献 研 究 》 第 四 章 ,200-209 页 , 秀 威 资 讯 科 技 出 版 , 台 北 ,2004。47这 是 朝 鲜 李 朝 政 府 在 嘉 庆 六 年 岁 末 (1802) 给 清 廷 报 告 中 的 话 , 见 李 晚 秀 《 輶 车 集 》, 载 林 基 中 编 《 燕行 录 全 集 》 第 六 十 卷 ,533-540 页 。 韩 国 , 东 国 大 学 校 韩 国 文 学 研 究 所 ,1992。48参 看 浦 川 和 三 郎 《 朝 鲜 殉 教 史 》 关 于 这 一 事 件 的 研 究 , 东 京 , 国 书 刊 行 会 ,1973;49参 看 葛 兆 光 《 邻 居 家 的 陌 生 人 ———— 清 中 叶 朝 鲜 使 者 眼 中 北 京 的 西 洋 传 教 士 》, 载 《 中 国 文 化 研 究 》2006 年 3 期 。1-12 页 。50参 看 葛 兆 光 :《 从 朝 天 到 燕 行 —— 十 七 世 纪 中 叶 后 东 亚 文 化 共 同 体 的 解 体 》, 载 《 中 华 文 史 论 丛 》2006 年1 期 , 总 81 期 ; 葛 兆 光 :《 地 虽 近 心 渐 远 ——17 世 纪 中 叶 以 后 的 中 国 朝 鲜 和 日 本 》, 载 《 台 湾 东 亚 文 明 研 究学 刊 》 第 三 卷 第 一 期 总 第 五 期 , 台 湾 大 学 人 文 社 会 高 等 研 究 院 ,2006 年 6 月 。

视 野 。 可 是 , 自 古 以 来 , 尤 其 是 近 世 的 中 国 和 周 边 , 就 算 是 严 厉 的 海 禁 时 期 也 罢 , 彼 此 的 来往 是 很 多 的 , 文 学 、 宗 教 、 学 术 、 艺 术 等 等 , 常 常 并 不 需 要 护 照 和 签 证 , 自 己 就 越 境 出 界 ,构 成 交 错 的 图 景 。 只 是 需 要 注 意 的 是 , 文 化 河 流 漫 堤 而 出 顺 势 流 到 各 个 区 域 , 这 个 时 候 , 它会 随 着 地 势 高 低 起 伏 的 变 化 , 改 变 流 向 , 或 急 或 缓 , 有 时 候 积 成 大 湖 , 有 时 候 变 成 急 流 , 一些 看 似 相 同 的 宗 教 、 思 想 、 学 术 和 艺 术 , 在 不 同 区 域 生 根 , 却 会 结 出 不 同 的 果 实 , 全 看 各 地的 风 土 适 宜 如 何 , 因 此 , 我 很 赞 同 思 想 史 理 论 家 斯 金 纳 (Quentin Skinner) 的 说 法 , 他 说 ,需 要 讨 论 的 不 是 悬 置 在 抽 象 半 空 中 的 , 而 是 落 实 在 语 境 中 的 思 想 (Ideas in Context) 51 。 由于 各 自 语 境 也 就 是 风 俗 、 观 念 、 组 织 和 宗 教 等 等 生 活 世 界 的 不 同 , 传 来 的 文 学 、 宗 教 、 艺 术和 学 术 也 显 出 不 同 的 面 貌 来 。这 里 再 举 思 想 和 宗 教 方 面 的 两 个 例 子 。 第 一 个 例 子 关 涉 到 程 朱 理 学 。 当 程 朱 理 学 受 到 考据 学 的 挑 战 和 科 举 制 的 庇 佑 , 从 而 既 在 知 识 上 失 去 了 权 威 性 , 又 在 思 想 上 失 去 了 生 命 力 的 清帝 国 , 越 来 越 成 为 僵 化 的 教 条 和 虚 伪 的 包 装 时 , 这 个 时 候 理 学 在 李 朝 朝 鲜 , 却 被 士 大 夫 真 诚而 坚 决 地 捍 卫 着 , 为 什 么 ? 很 简 单 , 因 为 朝 鲜 当 时 有 “ 两 班 制 度 ”, 就 是 在 朝 鲜 人 中 , 只 有世 家 子 弟 才 有 参 加 科 举 的 权 力 , 由 于 只 有 世 家 子 弟 可 以 参 加 科 举 考 试 , 就 形 成 了 一 个 不 大 流动 的 特 权 阶 层 , 由 于 特 权 阶 层 的 自 豪 和 自 负 , 使 他 们 对 属 于 自 己 的 文 化 和 经 验 捍 卫 特 别 固 执 ,而 理 学 就 是 他 们 自 认 为 纯 正 正 统 的 学 问 。 可 是 在 德 川 时 代 的 日 本 , 正 如 日 本 学 者 渡 边 浩 所 指出 的 , 由 于 日 本 没 有 科 举 制 度 , 士 人 不 可 能 全 靠 这 一 学 问 安 身 立 命 , 因 而 理 学 并 不 能 成 为 绝对 的 和 普 遍 的 意 识 形 态 , 由 于 日 本 本 身 的 民 众 文 化 并 不 具 备 如 此 讲 究 日 常 道 德 和 伦 理 秩 序 的传 统 , 因 而 理 学 虽 然 经 由 藤 原 惺 窝 和 林 罗 山 等 提 倡 而 成 为 德 川 时 代 的 上 层 思 想 , 但 是 却 无 力渗 透 到 生 活 世 界 52 。 同 样 是 朱 子 学 说 , 在 三 个 不 同 的 文 化 背 景 下 , 却 命 运 如 此 不 同 。 第 二 个例 子 来 自 近 代 佛 教 史 。 当 晚 清 中 国 的 佛 教 在 自 身 腐 化 、 政 府 压 制 和 现 代 科 学 等 三 方 面 的 影 响下 越 来 越 衰 败 的 时 候 , 日 本 佛 教 虽 然 也 受 到 明 治 维 新 “ 神 佛 分 离 ” 等 政 策 的 打 压 , 却 因 为 他们 自 身 的 迅 速 转 型 , 一 方 面 以 国 家 主 义 的 立 场 、 世 界 主 义 的 途 径 以 及 外 出 布 教 的 策 略 , 一 方面 改 变 佛 教 的 形 态 , 开 放 畜 发 带 妻 、 食 肉 饮 酒 , 反 而 开 始 兴 盛 。19 世 纪 末 20 世 纪 初 日 本 佛教 重 新 出 发 , 随 着 殖 民 主 义 的 扩 张 , 传 到 朝 鲜 与 台 湾 , 但 是 在 朝 鲜 、 台 湾 引 起 的 既 有 日 本 化的 影 响 , 也 有 佛 教 民 族 主 义 思 潮 的 反 弹 。 同 时 , 日 本 佛 教 也 影 响 到 中 国 大 陆 , 但 是 一 个 直 接的 后 果 却 是 刺 激 了 中 国 佛 学 尤 其 是 唯 识 学 的 复 兴 , 而 这 一 复 兴 的 契 机 却 和 日 本 布 教 的 意 图 完全 不 同 , 按 照 杨 文 会 、 章 太 炎 、 宋 恕 和 梁 启 超 等 人 的 说 法 , 除 了 振 兴 中 国 自 己 的 佛 教 之 外 ,一 是 为 着 理 解 西 方 的 科 学 和 哲 学 的 需 要 , 一 是 为 了 刺 激 起 精 进 的 民 族 意 志 和 高 扬 “ 群 治 ” 的社 会 精 神 53 。四 、 结 语 : 新 资 料 、 新 方 法 和 新 典 范 —— 文 史 研 究 的 展 望2000 年 秋 天 我 到 欧 洲 访 问 , 曾 经 在 荷 兰 莱 顿 大 学 汉 学 院 参 观 了 他 们 关 于 荷 兰 人 早 年 在日 本 长 崎 绘 制 的 各 种 图 像 与 日 本 开 国 时 期 的 图 像 资 料 , 也 和 主 持 其 事 的 著 名 学 者 许 理 和(Erich Zürcher) 交 谈 。 这 一 经 验 给 我 印 象 很 深 , 使 我 联 想 到 美 国 斯 坦 福 大 学 的 胡 佛 研 究 中心 有 关 中 国 近 现 代 文 献 的 收 藏 , 想 到 日 本 东 京 大 学 的 史 料 编 纂 处 和 东 洋 文 化 研 究 所 的 中 国 绘画 资 料 库 等 等 。 我 们 知 道 , 在 文 史 研 究 领 域 , 任 何 一 个 有 意 义 的 研 究 , 都 是 从 发 现 新 资 料开 始 的 。 在 中 国 , 最 近 几 十 年 里 有 大 家 所 熟 知 的 包 括 马 王 堆 、 张 家 山 、 郭 店 、 上 博 、 走 马 楼51 ( 英 ) 玛 利 亚 . 露 西 亚 . 帕 拉 蕾 丝 — 伯 克 编 《 新 史 学 : 自 白 与 对 话 》, 彭 刚 译 ,271 页 , 北 京 大 学 出 版 社 ,2006。52渡 边 浩 《 日 本 德 川 时 代 初 期 朱 子 学 的 蜕 变 》, 中 文 本 , 载 《 史 学 评 论 》 第 五 期 ,205 页 , 台 北 ,1983。53参 看 葛 兆 光 《 西 潮 却 自 东 瀛 来 —— 东 本 愿 寺 与 中 国 近 代 佛 教 复 兴 》,《 葛 兆 光 自 选 集 》, 广 西 师 范 大 学 出版 社 ,1997;《 互 为 背 景 与 资 源 —— 从 近 代 东 亚 佛 教 史 讨 论 文 化 传 统 的 普 遍 性 与 特 殊 性 》,《 中 国 典 籍 与 文 化论 丛 》 第 七 辑 ,2002。

一 直 到 里 耶 、 悬 泉 置 的 战 国 秦 汉 竹 简 的 发 现 , 也 有 包 括 陆 续 发 现 的 石 刻 资 料 的 收 集 , 还 有 由于 研 究 视 野 转 变 之 后 , 日 益 显 出 重 要 性 的 民 众 日 常 生 活 资 料 的 引 进 , 将 来 还 会 有 “ 周 边 ” 关于 中 国 的 历 史 资 料 的 研 读 。 资 料 仿 佛 是 建 楼 的 基 础 , 没 有 一 个 坚 实 的 基 础 , 就 好 像 在 沙 上 建房 , 我 以 为 , 中 国 的 文 史 研 究 机 构 , 当 然 需 要 在 资 料 库 的 建 设 上 下 功 夫 , 第 一 , 尽 可 能 收 集和 保 存 新 的 文 献 资 料 , 这 是 “ 预 流 ” 的 基 础 条 件 , 第 二 , 研 究 文 史 的 文 献 资 料 不 局 限 于 传 统的 经 典 , 也 包 括 民 间 资 料 , 不 局 限 于 文 字 文 献 , 也 包 括 图 像 与 影 像 , 不 局 限 于 中 国 的 资 料 ,也 包 括 外 国 的 资 料 , 这 是 “ 拓 宽 文 史 研 究 视 野 ” 的 必 须 , 第 三 , 尽 可 能 形 成 一 个 自 己 的 有 特色 的 资 料 库 , 因 为 天 下 文 献 资 料 太 多 , 没 有 什 么 研 究 中 心 可 以 包 罗 无 遗 。当 我 们 有 了 新 资 料 之 后 , 如 果 还 有 新 的 方 法 , 这 些 新 资 料 将 会 向 我 们 提 出 很 多 过 去 没有 想 到 的 新 问 题 。 无 论 这 些 问 题 将 来 被 证 实 , 还 是 被 证 伪 , 它 都 将 引 起 学 术 研 究 典 范 的 新变 化 。 就 像 甲 骨 卜 辞 的 发 现 , 经 过 王 国 维 《 先 公 先 王 考 》 等 论 文 的 考 释 , 形 成 了 地 下 资 料 与传 世 文 献 互 证 的 两 重 证 据 法 , 就 像 敦 煌 禅 宗 文 献 的 发 现 , 经 过 胡 适 《 荷 泽 大 师 神 会 传 》 等 论文 的 阐 发 , 形 成 了 对 教 内 文 献 “ 攀 龙 附 凤 ” 的 怀 疑 , 剥 开 了 子 孙 炮 制 传 灯 系 谱 的 伪 饰 一 样 。新 资 料 刺 激 起 对 新 方 法 的 需 求 , 新 方 法 又 引 出 一 个 新 典 范 的 建 立 , 这 是 一 个 必 然 的 , 也 是 最容 易 出 现 的 学 术 新 变 。在 本 文 的 最 后 , 我 想 再 回 顾 一 下 学 术 史 。 当 1902 年 梁 启 超 写 下 《 新 史 学 》 和 《 论 中 国学 术 思 潮 变 迁 之 大 势 》 这 些 不 同 于 传 统 中 国 历 史 学 的 著 作 , 宣 告 新 的 研 究 典 范 的 开 端 时 , 也许 他 主 要 依 靠 的 资 源 是 西 洋 和 东 洋 近 代 历 史 学 的 启 迪 54 , 而 1919 年 胡 适 写 下 《 中 国 哲 学 史大 纲 》 上 卷 , 成 为 中 国 哲 学 研 究 的 “ 开 山 ”, 并 成 为 新 的 典 范 的 时 候 , 也 许 他 主 要 也 是 用 的西 方 哲 学 研 究 的 模 式 55 。 他 们 之 所 以 可 能 开 创 新 典 范 , 一 方 面 是 因 为 晚 清 民 初 中 国 学 术 大 转型 时 期 的 特 殊 条 件 , 即 传 统 的 文 史 研 究 刚 好 由 于 外 来 的 新 观 念 和 新 方 法 的 冲 击 而 来 了 一 个 大转 向 , 他 们 适 逢 其 时 , 一 下 子 就 站 在 了 学 术 潮 流 的 前 列 , 但 另 一 方 面 , 他 们 也 恰 好 顺 应 了 当时 中 国 需 要 建 立 自 己 的 学 术 统 绪 和 文 化 解 释 , 以 树 立 自 己 的 民 族 自 信 心 的 契 机 , 所 以 他 们 看来 只 是 学 术 的 研 究 , 却 介 入 了 民 族 国 家 重 建 的 主 流 56 。 我 们 现 在 是 否 能 有 这 样 的 时 代 机 遇 和国 际 潮 流 ? 我 不 敢 作 无 根 据 的 预 言 , 但 正 如 我 一 开 始 说 的 , 真 正 成 为 后 来 学 人 可 以 效 仿 的 典范 的 学 术 成 就 , 却 是 在 四 大 发 现 之 后 ,1920 年 代 到 1930 年 代 , 清 华 学 校 研 究 院 和 历 史 语 言研 究 所 以 殷 商 甲 骨 研 究 上 古 史 、 以 汉 简 和 敦 煌 文 献 研 究 中 古 史 、 以 大 内 档 案 研 究 近 世 史 , 追踪 新 史 料 开 拓 新 领 域 , 在 文 史 研 究 的 工 具 和 资 料 上 , 在 文 史 研 究 的 视 野 上 , 在 文 史 研 究 的方 法 上 , 都 努 力 推 陈 出 新 。 这 些 “ 新 ” 资 料 、“ 新 ” 方 法 、 新 “ 典 范 ”, 伴 随 着 他 们 面 对 新 世界 而 产 生 的 新 问 题 , 开 出 了 中 国 文 史 研 究 的 新 局 面 , 正 如 前 面 我 们 看 到 的 陈 寅 恪 《 陈 垣 < 敦煌 劫 余 录 > 序 》 所 说 的 ,“ 一 时 代 之 学 术 , 必 有 其 新 材 料 与 新 问 题 。 取 用 此 材 料 , 以 研 求 问题 , 则 为 此 时 代 学 术 之 新 潮 流 。 治 学 之 士 , 得 预 于 此 潮 流 者 , 谓 之 预 流 ( 借 用 佛 教 初 果 之 名 ),其 未 得 预 者 , 谓 之 未 入 流 ”, 正 是 因 为 “ 预 流 ”, 这 两 个 研 究 机 构 才 成 为 中 国 学 界 乃 至 国 际 学界 引 人 瞩 目 的 中 心 。差 不 多 七 十 年 过 去 了 , 清 华 学 校 研 究 院 已 经 成 为 历 史 , 虽 然 被 学 术 史 的 热 心 者 常 常 提 起 ,但 是 往 往 只 是 作 为 针 砭 当 下 学 术 体 制 的 样 板 , 四 大 导 师 也 好 像 是 遥 远 的 学 术 史 上 不 可 企 及 的背 影 ; 而 中 研 院 历 史 语 言 研 究 所 则 迁 到 了 台 北 , 在 日 益 追 求 本 土 化 的 潮 流 中 , 研 究 中 国 的 传统 文 史 之 学 不 仅 因 为 缺 乏 真 切 关 怀 , 而 有 些 风 雨 飘 摇 , 也 因 为 学 术 群 体 的 缩 小 和 历 史 资 料 的54梁 启 超 《 新 史 学 》、《 论 中 国 学 术 思 潮 变 迁 之 大 势 》, 见 《 梁 启 超 全 集 》 第 三 卷 ,736-753 页 ,561-615 页 ,北 京 出 版 社 ,1999。55余 英 时 《 学 术 思 想 史 的 创 建 及 流 变 》 指 出 胡 适 的 这 部 书 “ 在 于 超 越 乾 嘉 各 家 个 别 的 考 证 成 就 , 把 经 史 研究 贯 连 成 有 组 织 的 系 统 , 运 用 的 是 西 方 哲 学 史 研 究 方 法 。 甚 至 本 书 最 后 还 进 行 明 显 的 评 判 部 分 —— 即 以 实验 主 义 观 点 来 批 判 古 人 的 学 说 ”, 因 此 , 胡 适 此 书 是 “ 典 范 ”(paradigm), 这 个 所 谓 的 “ 典 范 ”, 就 是 内 容是 中 国 的 , 形 式 和 概 念 上 是 取 西 方 的 。 见 《 古 今 论 衡 》 第 三 辑 ,68-69 页 , 台 北 ,1999。56所 以 梁 启 超 反 复 说 , 学 术 思 想 尤 其 是 历 史 学 与 民 族 主 义 精 神 有 关 , 是 爱 国 心 之 源 泉 , 能 够 促 进 国 民 团 结和 群 治 进 化 , 见 《 新 史 学 》,《 梁 启 超 全 集 》736 页 ,《 论 中 国 学 术 思 潮 变 迁 之 大 势 》, 同 上 561 页 。

缺 乏 , 变 得 很 难 成 为 中 心 。 那 么 , 现 在 的 中 国 大 陆 的 文 史 学 界 , 是 否 能 够 在 这 个 国 际 国 内 形势 越 来 越 复 杂 的 背 景 下 重 新 出 发 , 对 传 统 中 国 文 史 有 新 的 研 究 , 不 仅 成 为 新 的 “ 国 际 学 术 潮流 ” 的 预 流 者 , 而 且 成 为 对 中 国 文 史 的 诠 释 有 话 语 权 力 的 研 究 中 心 呢 ?2006 年 10 月 3 日 —22 日初 稿 于 北 京 —— 上 海